吴娘和云馨几个,只好目送沈砚和卢刚两人进去。
燕京之四邻颇有异族,且燕地大势,四面八方来投奔自荐之人甚多。四方馆较于郓州那处更显热闹,人来人往之气象,其中夹杂各种服饰和口音,看得沈砚心神微漾。馆内人见到有戴纱帽的女子进来,也没有大惊小怪,只管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沈砚听了片刻,要去四方馆的考核处看看。
卢刚显然是熟路的,便带她到了另一处热闹的屋宇。
这大屋面阔七间,内中十分通透,无一阻隔。沿墙仿着当铺柜台设了七八处的接待,每一处都对应不同的专项,如经文、武艺、经略、兵事、民事、术数、技艺等等。屋内有不少人,沈砚就见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男子走向“武艺”项的青衣接待,交谈几句后,那接待便交给他一个木牌,指了一个方向。
卢刚望了望沈砚,沈砚笑道:“卢舍人试试经文罢,我十分好奇那卷子,你考完同我说说。”
卢刚点头,挤去了“经文”前。这个专项来考的人也是最多的,儒衫方巾,有老有少,均盼着能将多年习读之书化为锦衣玉食。不多久卢刚拿了块小木牌回来,沈砚瞧见上面写着“丁六”。
“这是?”
“这号牌是照着顺序发放的,一个牌有十二个数,我这块表明今日我前面已有四十一人来考经文。”卢刚没说的是,他昨日还起早来领了块“乙三”。
沈砚了然,便让卢刚自去领卷子答题,不必管她。卢刚再三请她保护好自己,这才捏着牌子离去。
等他一走,沈砚也排队去了“经文”的柜台前。
排了小半时辰轮到时,沈砚没有掀面纱,只是伸手道:“麻烦接待也给我一块号牌。”
“经文”项的馆侍是位眉眼乐和模样的中年男子,见是一女子来讨号牌也不吃惊。他按序递出一块刻着“戊七”的填墨小木牌,见那戴纱帽女子离开本也不在意,不想又瞥见了她转去别的柜面,不由留意一分。
却是越看越心惊,那女子竟是除了“武艺”一项,在每一处都领了牌!
她这是想干什么?!
如他们这样负责接待发牌的馆侍,每日里接待之人不知凡几,多少有些眼力。虽然他万分不信这世上有一女子能通这么多学问,有经天纬地之才,毕竟考馆吃俸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他忆起那女子来讨号牌时的声音,镇定、从容,也不像装象的,难不成这人年纪轻轻疯癔了不成?
他朝身后的一个小仆使了个眼色,小仆即刻放下茶壶退出柜台。
沈砚领了一圈,出了接待厅。
她手里的牌子,通过序号可知,考“经文”的人最多,“技艺”类排第二,第三是“武艺”,最末是“术数”。这个排列倒是很合情理,这世代读书靡费不易,许多人读过几本书便自命文才,且考这项只需一个不傻的脑袋,比起其他类别要钻研通略某域,难度要低上许多。第二大类“技艺”却是因包涵太宽泛,沈砚甚至在排队时看见一个道士提着一篮黑乎乎的自制万能神药,还有人自称能隔空移物。
她先考“经文”。
考经书的地方是个大院子,沈砚在门口处的棚子里用号牌兑了一份卷子,那面无波澜的发卷人在纸上某处填上了“戊七”,便放她进去。倒是很随意呀,没有检查是否有夹带作弊之物。
考卷的纸张自然是麻纸。比崔家日供的自然又要差些,但也勉强能书写,其上已有出卷人手写的考题。只此”试纸“一项,便可以窥见崔家在四方馆的投入是何等巨大。
卷纸颇大幅,沈砚目测一张有两尺高,七寸宽,较之后世的卷面大了不少。她边走边翻看,一张是帖经也就是填空题,剩下的几张是经义和墨义,也就是解读句子和简答题。
考堂类似学堂,在一间只有三面的开阔屋舍里,上首坐一监考老者,沈砚轻手轻脚进去。屋里的考生均是埋头苦写,没有人理会她。
这是当然,若堂外的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分神的话,那也别考了。
沈砚挑了个不起眼的座位,桌上已备下笔墨砚台和一管清水。
她把卷子放在桌几上,立时发现玄机——卷面铺开太大,有五寸左右耷拉在了外沿,桌面放不下。这就给书写造成了难度。
沈砚左右一瞥,见许多人跪直了身板,高高悬腕,姿势十分小心。超出的卷面部分,一些人是用嘴吹到墨迹干了才放任,一些人是伸出一臂将纸头扯平,一边继续答题。
这无疑费时又费力,身体稍弱的人膝盖要跪烂,手臂要举到哆嗦。虽然不管是接待、发卷人、监考都没说过半个字取卷的标准,但显然答题时间并不是无限的。
其实……沈砚歪了歪脑袋,这卷子可以竖着铺放。
每个号位之间距离颇大,答题人横着坐竖着坐并不会影响到旁人,唯一的问题是不能再正向面对监考。但看上首那个监考的老者,也不知坐了多久,揣着手似乎在打瞌睡,丝毫也不关心底下情形。
沈砚试探地把卷面横平移向,就见那监考忽然梦中醒来似的投来一瞥。她就心中有数了,又把卷子移回来。
试卷倒是不难,沈砚一题一题浏览,大部分是出自四书五经,小部分来自诸子著书。当世还不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道家、墨家、法家、兵家、阴阳家、农家等,虽已大不如前一百年鼎盛,但还颇有传承。试题中规中矩从书上照抄下来,考的是博学、记忆、默写能力,若是背诵过就没有难度,起码她都顺下来了。
阐释经义和简答部分,也是她的优势。
时人没有标准答案,诸子争鸣各有阐释,再加上读书不普及,交通恶劣,许多人读得糊里糊涂,天、地、道、人,全靠读书百遍,自悟罢了。
四方馆虽山头林立,但于读书释义上显然是有一套一套的解读之法,这就刷掉了极大一部分人。但这难不倒沈砚,后世相关书籍历时千年取精粹而成,她所知超前太多,若是此时有心自立山头,也不是难事。这时开宗立派的成本还不太高,只要有个逻辑自洽的核心观点,奔走演讲聚起一帮学徒,过个一两年说不得她也能被尊称一声“沈子”。
沈砚只在后面几道阴阳家和名家的题目上难住了。
阴阳家若归类当属古代的哲学体系,研究阴阳气机和五行运转,沈砚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书籍晦涩难辩,对天地的探究还很朦胧,诸多对男女、德行的束缚和陋习由之而来,她没事读法家之“以法治国”也不要看阴阳家的道理。至于天文地理、四时气象的循环规律,她也不需要从阴阳家里汲取。
名家就比较小众,这一家又称“辩者”,后世最出名的就是“白马非马论”。这其实已为广推于民众而有所偏,其本质在沈砚看来,此时的人们还没有辨别“名”与“实”的基础,更别说以此为基础来探讨与之相关的符号、工具等载体。这些艰深又玄奥的文字符号领域,完全超出了时代的适应性,没有用武之地,也难怪后世无人承继。
看来燕地真是人才济济,看看这些出题,花样百出。
沈砚阅卷一遍,在心内答完,未研墨未提笔,然后掩卷离开。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