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都依你!(1 / 1)

一朝砚遇 扇坠子 2125 字 2023-09-19

直到背后的视线消失不见,沈砚才轻吐一口气。这还是她第一回在燕地、在崔宅以外的地方撞见崔岑,崔岑的气场和在家时有些不同,他首先是位君主,其次才是她的夫君,她需给予他敬重和顺从,然后才能恃宠而骄。

这其中的分寸,十分微妙。

回到接待厅,沈砚扫了一圈没发现卢刚。

这个时辰已近酉时,天边金红色的艳阳只剩淡淡热气,晚霞渐渐渲染,微风吹来已带一丝凉意。接待厅里也没几个人了,想来馆舍晚间并不发牌考试,众人忙了一天也要歇息。

片刻后,卢刚就匆匆出现在沈砚的视线里。卢刚显然是在寻她,略扫一眼就找到了,她是此间唯一的女子,十分好认。

沈砚往外迎了几步,两人在厅外相见。

卢刚见她全须全尾好好的,一颗心这才落地,神色略安。他作揖告罪道:“劳沈女君久候,是我糊涂了,此地人多眼杂,我就不该去考。万幸沈女君安然无恙,不然卢某万死难辞。”

“卢舍人言重了,馆舍里十分安全。”如果没有崔岑这个意外,今天她这一趟十分愉快。

沈砚长话短说,直言道:“卢舍人一会儿自去,我就不再回木花巷了。你回去后,且与孙老伯他们收拾一番,你们两家人近日要换一处新居,这回我保证不会再有恶邻了。至于家中几位女眷,我有意让她们做个营生,银钱上的事不必多虑,你只管问问她们想做些什么。孙、卢两家是我提议北上的,我定然会将你们安置妥当,还请卢舍人将我此意代为转达,好安诸人之心。”

燕京没有田地给他们耕种,最轻省的自然是让两家人合着做个铺柜买卖。谁也不是天生会的,先学着试试,不行就再谋出路。

“还有令公子读书一事,我回去仔细打听了,再差人给你消息。”

晚风微熏,卢刚不由眼眶发酸。

这些天在陌生之地的奔波和碰壁,两家七口人的压力都在他身上,几重多的疲倦让他越发显得清瘦。他没说什么,只向沈砚郑重一礼,这些恩情他现在还不起,说再多感激也是空话。唯有他们两家人尽快自立,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沈砚虚扶了他一把,眼角余光看见崔岑竟跟来了,只好笑道:“卢舍人快回罢,改日我再去拜会你们。”

卢刚也不啰嗦,告辞后忽又转身犹豫道:“沈女君在崔家也请多保重,崔氏势大,若有为难之处……”

沈砚小吃一惊,想不到这严肃板正的男子竟细心考虑到她的处境。这来自郓州老乡的关怀让她心头微暖,瞥一眼崔岑的方向,她笑道:“多谢卢舍人,你与我都要努力。燕京居,不大易,盼有一天,我能以你为荣。”

他们需要倚靠,她也需要帮手。这一切的基础,就是要先为卢刚寻一份好工作。

……

沈砚上马车时,看到了浓眉大眼的钟意。钟意还是老样子,眉宇间略带一丝稚气,看着有些漫不经心,朝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弯。这个与崔岑形影不离的近卫,因她大婚后一直在后宅,就再没见过。

今日除了崔岑,她一口气见到那么多男子,还真是感到分外亲切。

晚霞漫漫,天穹变色,大风起兮,街市上悬挂的店招时而被吹发出猎猎呼声。

透过稀疏的车窗格子,时不时会瞥见天上彤红的云霞,也有橙橘色的,更多的是交织、渗透成无法以一蔽之的杂糅之色,美不可言。

“……馆中直接奉养的约有五六百人,他们的徒子徒孙倒不必负担,尽管如此每月靡费仍是巨大,详情我也未曾细查。这些人坐馆已久,内中错综复杂,若要裁汰,夫人可有妙计?”

“侯爷,我也想要一队近卫,”沈砚一心二用,一边收回飘去天边的视线,一边接着崔岑的话顺势道,“侯爷若应了,我就有妙计,若不应我就没有。”

他们二人并肩坐在宽敞的车厢里,沈砚时不时偷眼望去窗外。崔岑以为她走神,总是忽然问向她,又看她从容作答,乐此不疲。

这车不是沈砚出府时那一辆,她和卢刚道别后,直接与崔岑同行。还站在四方馆外的吴娘几人,自有人通知她们。如此云霞蔚蔚、晚风凉爽的黄昏,他不要散步,非拉着她坐在车里议论这些正事,真是大煞风景。

崔岑听她言语,忍不住笑了。这还真像沈砚会说的话,他问道:“你想要近卫做什么?”

“自然是护卫我呀,往后我出门勘测,时常会去荒郊野外,侯爷放心吗?”

不放心。

在入燕前答应的事,他并没想过要反悔。若沈砚真成行,他怕是也不能时时陪同,这还真叫人苦恼。崔岑眼中笑意渐敛,点了点头。

沈砚扬起唇角,又立即正襟危坐道:“敢问侯爷,方才为何起意要裁汰四方馆的才人?”

不同于郓州的叫法,燕地称呼取中坐馆之人为“才人”。

考馆是所有输在出身上的人,在学成文武之艺后最好的出路,作用简直类同科举。虽然考中了仍不得举官,但每月享受不菲津贴,又体面又轻省,偶尔献计献策还能一展抱负,再美不过。

由此可窥见考馆之竞争激烈,百里挑一,千人取一,取中者无不身价百倍。崔岑竟还想裁汰部分成功坐馆的“才人”,这件事难度之大,就连崔岑也不能一言以决。

搞不好就会让崔氏名声毁半,读书人的嘴真毒起来,也是十分可怕。

崔岑见她认真,便也凝声答道:“才人也分几等,低等每月食俸二十两,粟米五石。再往上如诸子门生每月俸薪百两,月谷六十石,这些钱粮足可以养活其门下十数人,一门若有多人考中,便能养活数百人。若是已成就名望的诸子坐馆,俸禄更是超拔。这五六百人每月之靡费,你可以想见,堪比二三十万人的军饷。我的军卒出生入死不过如此,这些人每日里不过夸夸而谈,却要我以燕地民脂奉若上宾,于我于民均是无益。”

没想到崔岑如此不待见四方馆,幸而这里没有旁人,不然他这话就要引起轩然大波。读书人广受敬重,诸子门徒成百上千,隐然已有影响力。

“不知情的人,怕是要误会侯爷骨子里是个莽夫,”沈砚笑望着他,从容道,“别说四方馆这样已成气象的,就是乌镇的礼宾馆,也是积弊颇深。究其根本,是因这些舍人、才人取中之后无事可做,没有进益之路,当然就只能坐而清谈。侯爷要裁汰四方馆,不正是嫌他们不能任事,看着无用吗?”

“这些人才为何会变成无用之人,”沈砚伸手从崔岑放在小几上的白卷里挑出“经文”卷,“从他们出的考题中便可窥得一二。”

她展开卷面,一张卷子有近十道填空题,大片空白等着默写。

一题出自原《礼记》中的《中庸》:“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三道题出自《论语》,分别节选自雍也第六,颜渊第十二,阳货第十八;《诗经》有两题,国风取“齐风”一篇,小雅再取“鱼藻之什”一篇,均是不常咏诵的篇章;又有《尚书》和《孟子》各两道题,最后是出自道家《老子》的一段,“致虚极,守静笃”。

这还不是那张有阴阳家和名家出题的卷子,沈砚记得那卷上还有道《周易》题。

“考题如此驳杂,这需考生背诵多少书目才能答得上来?若有一人果真博览群书,其家世必然不凡,倒不需要来考馆了,”沈砚调侃一句,转而道,“侯爷看这些题目,不是问王道问天下,就是诵圣德,咏物志,以期教民从王化,甚至无为而治。可如今天下纷乱,战火四起,朝不保夕,如何能无为而治?”

“北地去岁大旱,偏远之地还有人尚且食不果腹,出卷之人可知如何平价厘市,救济灾民?都说要与民生息,轻徭薄赋,敢问考官和考生,如何轻法,如何薄法,需征多少徭役才能维持一城之工事、河务、垦荒事务?轻税后,几多之数才能维护一州之日常运作,修路铺桥,军卫戍边,属吏俸薪,样样都需要钱粮,那些育婴堂、义庄、救生局、孤善堂,一年又需无偿投入几个数?这些事,馆中的客卿有几个真正知道?”

“道理我也知,若侯爷问我牧民之策,我也能用圣人之言回答,需以六德六行六艺教化。”

“想来是侯爷听多了这样的奏对,才会觉得馆中人才无用,只堪背书,”沈砚说起这些人,也没什么客气,“做学问的人是需尊崇,但如今乱世更需务世情、知民生的辅政之才,而非遇事先向圣人求助之呆才。”

“若四方馆中人个个通庶务,侯爷就不会想要裁汰他们,宝贝还来不及。为今之计,治标更要治本,如何人尽其用才是破局之道,而非学咸阳又收拢来一批呆子枯坐冷板凳。”

她柔软的嗓音先是有几分铿锵,继而又归于懒惫,连珠入盘,玉声脆击,崔岑已然被惊住了。

千百年来世家大族一直是这样奉养门客,官位珍稀,权势惹眼,族中千丝万缕尚且分不匀,哪容外人轻易分杯。这些坐馆之人自然只能是每日里坐而论道,不下乡间,不通庶务,成为鸡肋!

沈砚一席话不吝在他眼前拨开一团迷雾,然而擢选人才是极重要的安民抚民手段,一旦终止,必将民心惶惶,失去幸进之路。批判必至,恶名必至,如此不得不每年亏空也要奉养越考越庞大的四方馆。

一面是“举荐制”不许外人染指权位,一面是虚耗钱粮的“馆才”,到底该怎么平衡才能算清楚这笔烂账?

“夫人既看这么通透,可是有了计议?”崔岑眉心微蹙,眼中乍然现出一抹锐意。此刻他脑中走马观花闪过一幕一幕,人影纷乱诸般汹汹涌现,他仿佛抓住了关键却又似是而非,心中痒意恍如有百爪抓挠。

直觉告诉他,沈砚是有的放矢,没有开玩笑。

崔岑的五官俊气英挺,这样严肃起来眉眼深邃,唇线微抿,十分耐看。沈砚瞧了他一会儿,又不爽快了,她斜向他怀里缓声道:“侯爷,我的卫队何时……”

若有卫队,也就是容许她光明正大出门行走。她知自家事,万万不想学婆婆范夫人常年坐在家里,与一众女眷和米粮茶醋打交道。

荣华富贵没什么不好,但她宁要男儿身,自在行于四野八荒。

饶是绷着脸色的崔岑也忍不住泄气,太顽皮了,这时候还念着她的卫队!

她在臂弯里微笑,眼中有陌生神采,崔岑心中一震,紧紧抱住她。只有这样满怀的触感,才能让他觉得心下稍安:

“依你,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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