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到腊月,薛白已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偃师境内走走逛逛,实则是暗查田亩。
吕令晧一听就明白了。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我会立一些规矩,你们愿意守规矩,接受它的奖罚,济民社便拧成一股绳,一些由个人做不了的事,百五十男丁还能做不到吗?”
没有人走,收容这些贫民时,本就初步筛掉了那些奸滑懒惰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此时一个个都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他目光看去,能够在干农活的人们身上看到不同之处。那百数十的男丁经过一冬的训练,已隐隐显出壮实、团结、有秩序的感觉来,他们都有家口,等有了这片田地,还有家业……换言之,都是良家子。
这日在伊河南边,他看到前方的一排农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们上次就是丈量到这里?”
“做得到!”
这日薛白过来,先是看了看,见他们已不再像最开始那般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薛白想了想,道:“他问我能否替他递礼物给杨贵妃、高将军。”
否则,等开了春,挖渠引水、开垦荒田之后,必然要面对各种压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和精神,他们是守不住他们的田地的……
吕令皓大为惊喜,他把县署账面上的钱挪走了上千贯,为的就只是这一句。
“称不上英雄好汉,就是带着兄弟们混口吃的。”
殷亮道:“在愁开春挖渠的费用。”
樊牢浑身气势很强,但一遇到姜亥,却还是被压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姜亥傲然咧嘴一笑,驱马走在前面。
“那还有何好说的?”
一方面他还在消化高崇的遗产,另一方面他还在积蓄力量,施政也选择不触碰到那张强大的利益网。造农具、开荒田,只是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薛白说的既是农活,更是他自己,得把自己放到最底层的土壤里。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明府放心,断不敢与薛县尉为难。”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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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吕令皓便得到了长安的信。
好一会,樊牢才想好如何回答。
两人之间其实毫无信任,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罢了。吕令皓眼睁睁看着薛白将那信纸收回袖中,忌惮有之,嫉妒亦有之,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起来。
小地方的人,平时插科打浑,说起皇子皇孙不会觉得如何,甚至在喝酒时还说过“圣人如何如何”,可真有机会与之产生关联了,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能!”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好在,薛白在对付了高崇之后也安份了不少,虽有夺权、安插吏员之举,总之不再触动他的根本利益。
“我不是啊,我是县尉的幕僚、春闱五子之一的杜誊,可听说过我的名字?”
到了上元夜,众人赏月时,青岚不由问道:“郎君想长安吗?”
他抬头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满脸都是络腮胡子。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独一对眉毛是八字形,眉头还皱成一个“川”字,显得忧虑过甚的样子。
“你就是樊牢?!”
几个大汉推动了曲辕犁,铁铧破开了冻土,像是一只穿山甲把泥土翻开,只看着便让人感到松软、舒适,像是春天的气息。
“我还以为要征力役呢。”杜五郎道,“征力役来办有利于百姓的实事,都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这次打算雇人,工钱又从哪里来?”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开春后就要。”
“做得到吗?!”薛白又问道。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只是县署出了钱粮养着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入不敷出。
“是,对了,我没打听到你运了什么宝货到长安,还以为你没送。但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往后贵妃、高将军问起来,我才好回答。”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真到了这一刻,薛白却显得很沉着。
他当然信不过郭涣。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杜五郎道:“他也不关心别的了。”
“族中长辈们还是让我问一问,县令曾说开春就把薛县尉调走,许是在三月吧?”
吕令皓无可奈何,只能做好长年与薛白共事的准备。
杜媗提着一壶果酒过来,恰听到这些话,低下头抿嘴笑。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都是大好男儿,总不能一直由县里养着,连你们的阿娘妻子都还在织坊做事。你们呢?待开了春,我打算带你们一道去开荒,愿意卖力气的留下,若有只想要混吃等死的现在可以走了。”
“理解,我与你说的,你传出去也没用,无凭无据的。”薛白道:“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人活于世不容易,是籍籍无名如蜉蝣,或王侯将相青史留名?”
“是,县尉。”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几个孩子正在大门处玩耍,见到薛白过来,连忙跑进大堂里把家人喊了出来,不一会儿,院里便站满了人。
大汉看着眼前少年郎君那张脸,也有些迟疑,暗想也许是大家赞薛县尉才貌都是客气话吧。
“五郎可有妙法?”
任木兰手底下的孩子们如今也都住在这里,再加上收容的孤儿以及贫民家的孩子,白日里会一起帮忙做些事,也开始识字;织坊也已经开了,由杨家商行出面,雇佣了从暗宅中救出来的奴婢,与贫民家的妇人、女儿们一起织布,领份工钱;老人们则做些洗衣炊饭的杂活;男丁则被编练成队,眼下每天只是列队听训,偶尔做些力气活。
“你可知他是谁在罩着?还敢打这主意。”吕令皓不得不提醒郭涣。
“薛郎,这信上还写了什么?”
“劳你操心了,那肯定是不会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作坊内热火朝天,铁铧、铲子、锄头、镰刀越摆越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
“坐吧。”
都是快活不下去的贫苦人,聚在一起相互帮忙,倒也有条不紊,口角肯定会有一点,有县署官吏压着,没出什么大事。
“殷先生说怎么办?”
他请托了关系举荐薛白升迁。既是想着调走这个强势的县尉,也是想给杨党卖个好。
说话间薛白推门进来,带来了门外的寒风与飞雪。
“我在等开春。”薛白道:“开了春,该给偃师一点改变了。”
洛河以北的野地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响。
“樊大当家怕了?”薛白道:“我当你是英雄好汉。”
他一开口,一百五十三个男丁齐刷刷席地而坐,傻愣愣地等着县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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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挖!”
“明府。”
杜五郎也不傻,问道:“那得修渠?”
“去看看。”
<div class="contentadv">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薛白道:“这笔钱该是县署出的,账房上也有,毕竟刚查抄了郭万金。”
“是吗?”吕令皓沉吟道:“修渠绝非小事啊。”
众贫户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也有脑瓜子好一些的农户小声嘀咕道:“不用一百亩,只要少些税,三十亩地我就养活得了娃儿。”
这世道,面对一层层的盘剥,这些最底层的贫农如散沙一般各自耕几亩薄田,显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得要团结。至于私产或更好的分配方式?活下去才能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那显然是由宫人代笔的,答复已收到了偃师县官的问候,并代高将军答复……也就仅此而已了。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御宴,满城都是花灯,与去年、前年相似。”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带你去。”
“锄田打春,风调雨顺!”
他已想到了薛白支走的年礼花费,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薛白在偃师县过了一个相对单调的年节,没有长安的万家灯火,没有上元夜的彻夜璀璨。听说洛阳的花灯也很不错,但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长安、一个洛阳。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前的位置。
但没关系,这个冬天,薛白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让他们把孱弱的身体养结实,再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
宴邀薛白的请帖也开始多起来,腊月十二,崔晙便广邀亲朋到宅中赴宴,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只怕吕县令不会拿出来。”殷亮道:“听说他花了大价钱在殷墟造了个祥瑞,看来宁可把县中钱粮花在奉迎之事上。”
“掩耳盗铃。”薛白不学高崇说些假模假式的话,语出惊人,道:“我身后有位皇孙,欲匡扶社稷,一扫大唐的沉疴旧疾,因此需要这些铁石。”
“无妨,你现在听不懂,以后懂了再谈不迟。”薛白道:“还有何疑惑?”
不急,这些田地都还没有开荒。
难得的是杜家还在,到大唐的第三个年节,薛白还是与杜家诸人一起过的,连青岚也把杜家当成娘家。
“我还是别知道了,给我心里添不痛快。但你让他支了钱,却给杨贵妃、高将军送什么合适?他们的眼界,一般宝货还真看不上。”
“薛县尉说得太深了,草民……只是个草民。”
气氛之所以这般热烈,因参与挖渠的漕工每人都有足额的工钱,其中更有四百余人因为这是要开垦自己的田地而激动万分。
“当然是郎君在才更有趣啊。”青岚用力点头,肯定道:“今年的御宴,他们一定觉得不如去年。”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薛运娘拉到身后。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似乎说过。”吕令皓收起信件,抚须道:“本县告诉他县署账上无钱,此事遂作罢了。”
吕令皓目光留恋地再次看了那信纸,前面的内容都被折起来了,他只能看到后两列。此时却发现前面还有很长的纸页。
他画的图纸都是根据童年时在乡下见到的农具,至少都是一直沿用下来的。
但不够,开荒出三十顷、三百顷田都不够,须知这偃师县里一家世绅大户就有田地上千顷。
高崇留下的遗产已被薛白吞下,他准备再吞点什么。
毕竟时不我待,薛白得趁这个春天,把种子种到土地里去,深耕细作。
还是2合1吧,这章从最开始铸铧到最后开耕,就一个主题,薛白种下了他势力的种子~~7千6百多字,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大章的节奏了~~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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