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老天爷好像有点懒,已进入三月,还冻手冻脚,干冷的风,肆无忌惮抛洒着苦咸的尘土,渍得人眼睛生疼,不停流泪。
早晨,娘先起来,热热地烧上半锅水,舀两舀子热水倒进洗脸盆,叫我们起床。
大哥在公社所在地上学,路远,先爬起来。
二哥勤快起得麻利。
屋里跟冰窖似的,我赖着不起。
二哥伸出冰冷的手,拧着耳朵把我拽起来。
爹盖着被子,趴在炕沿,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看着我们笑。
我心想,要是长不大该多好,不必这么冷,起床去上学。想归想,穿衣服还要快点,稍迟一会儿,洗脸盆里的水就冰凉了。刷牙这个环节没有,直到上高中时,才知道每天要刷牙,连漱口也没人说过。
二哥洗了把脸,背着粪筐子,到大街、田间路上去拾粪。
姐看着二哥的背影,笑话我说:“瑞僖,你能不能学学你二哥,早点起来,冬天拾筐粪,春夏打筐菜,秋天搂点树叶子,给家里做点贡献?人懒洋洋的,干活还二五眼,将来成家过日子,估计也是吃了这顿没下顿。到时候,可别到我门口要饭去,丢不起这个人!”
爹在炕沿磕下烟袋锅,清清嗓子,“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的福。瑞俪,你不用替瑞僖操心,说不定他是你们姐弟里,混得最有出息的。瑞僖,活干多干少无所谓,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我边走边用毛巾擦着脸。
爹用烟袋捅捅我的腰,“昂,听明白了不?”
我点了点头。
姐看上去很开心,“那敢情好,盼着每个兄弟都有出息。为了这个,受什么罪,我没一句怨言。”
看到爹护着,我得意地向姐吐下舌头,做个鬼脸。
三月十二日早晨,胡校长把全校的学生集合在一起,整理好队伍,步行八里,来到公社大院前的广场,参加教育生产大会。全公社的老师、学生,以及各大队干部、社员代表,陆续集中列队在广场上,有三四千人。
广场四周插着的彩旗迎风猎猎,高杆上竖起的大喇叭震耳欲聋。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在队尾踮着脚尖,东瞅瞅西看看,说不出的新鲜。
公社的主任朱大忠,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梳着分头,派头十足地上台讲了话,大概意思是要全力以赴把农业生产搞上去,打破学校教育壁垒,突出社会对学生的教育功能。
忍饥挨饿半天,我最后把朱大忠的讲话,似懂非懂地归纳为几句话:学生上不上学,上学学不学,家长不要管,老师不要管,要放手让学生们接受社会大课堂的教育。
我本就喜欢玩不爱学习,一听朱大忠这样号召,心里乐开了花。散会一回到家,把书、作业本撕了。
吃过中午饭,又找来胡滨、宝来、张蓉,躲在邻居家废弃的院子里,商量起如何接受社会大课堂教育问题。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个定论。
胡滨有些不耐烦,“说到底,这接受社会大课堂教育,就是让我们敞敞亮亮地开心玩呗,那,究竟怎样玩才算开心呢?”
张蓉蹲在一旁摆摆手,“可不是让我们开心随便玩,是号召我们有意义地玩,在玩中接受教育。”
胡滨、宝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一时也没有主意,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苦思冥想。村里、邻村放过的电影情节先浮现脑海,再是村里春节唱的戏、读过的小人书、课本上的故事……一一涌现,可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抬头看看他们对我期待的眼神,心一横,站起身来,“我觉得不去上学,帮着孤寡老人做好事,这就是有意义地玩,在玩中接受教育。”
他们三人同时点了下头,同意了我的提议。
学校的学习气氛变得愈加自由轻松,胡校长倒是按时敲响上课的钟声,彭老师也是踏着钟点进入教室,不过是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我们几个人每天背着空书包到学校点个卯,便拿着学校的扫帚去给大队“五保户”扫院子,给孤寡老人抬水、拾柴火。
几天下来,“五保户”爷爷作揖告饶,“求你们别再扫了,院子都秃皮了。”
已经上五年级的二哥,每天和我一起上下学,进到教室便埋头学习,一直没发现我的异样。
可能出于爱屋及乌的缘故,教二哥的张老师却把我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二哥一听火冒三丈,上午第一节课,在我和胡滨他们刚走出教室时,伸手揪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我们教室的后墙角一顿训斥,最后还搬出爹来吓唬我:“不怕咱爹知道了,揍你个皮开肉绽?”
要在平时,我一听到这话会吓得心里打颤,可此时搞不清是哪来的勇气和信心,稳当当地站定看二哥一眼,一溜烟跑出校门……
中午放学回来,我把空书包扔在炕上,跑到院子里喊:“娘,我饿了,快点吃饭吧。”
娘还没来得急答应,却见爹气冲冲地从木工房出来,“蹚、蹚、蹚”几步跨到我身边,用烟袋锅敲下我的脑袋,怒视着我问:“瑞僖,你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去给人家扫院子,这是抖得哪门子斜劲儿?”
学生接受社会教育,这是公社要求的,是公社主任朱大忠讲的,爹肯定不敢不听。想到这儿,理直气壮起来,“我这是响应人家公社朱大忠主任的号召,放下书包,接受社会教育!”
爹憋足劲低头“呸”了一声,“那个朱大忠就是放屁!放下书包不学习,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一个个大老粗,只会甩膀子卖苦力,耍蛮耍横啊?”
“你这是和公社对着干。”我小声嘟囔一句。
爹见我不服,还顶嘴,顿时眼珠子瞪得滚圆,一脚把我踹在地上,把烟袋别在裤腰带上,抓起身旁小推车上的绳子,抽向我的后背。虽说穿着棉袄,一绳子下去,背上仍火烧火燎。
娘和姐见状,不敢上前拦阻,只能一声声喊我:“快跪好,说以后不敢了,记住改了。”
爹经常打我,但从来没打过这么狠。手里的绳子不停地抽打,嘴里不停地吼着:“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寸草不让你摸,让你一心一意学习,指望着你将来能够出人头地,没想到你这么一摊烂泥糊不上墙!”
四弟吓得躲在娘身后。
二哥站在一边既尴尬心疼又束手无策。
我觉得没做错什么,跪在地上,边哭边大声争辩:“我听公社的有什么错?我听学校的有什么错?你是个落后分子,是个老顽固老封建……”
爹一听,更是气得如同火苗子上房,炸了窝。“你个胎毛小子还真反天了,敢说老子是老顽固老封建。我看你长大了也是个四六不懂、不孝不义的东西,养着有什么用,我先打死你再说!”下手更狠,一绳子抽到我的屁股上,棉裤顿时开了花。
爹似乎发了疯,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我想,爹这次是动了真格,真有可能打死我,恐惧感直刺大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往大门外跑。
出了院子,扭头向东,钻进胡同,整个身躯像一副骷髅,两只胳膊、两条腿机械运动着,搞不清是快还是慢。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能让爹追上!
胡同里面住着本族的爷爷、伯伯、叔叔们,正值中午时分,大都在家休息。
爹提着绳子,大声咒骂着在后面撵,“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
眼看快到胡同口进入大街时,我突然感觉到爹的骂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心中一阵绝望,这命真完了!
忽然,张武德从一堵墙后面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因狂怒而失去理智的爹,“天豪哥,这是干什么?孩子再有不是,也不能打死他啊!”
爹愣了一下,“这么个小玩意儿,不好好上学,还骂我这个爹,长大了,不成了匪类?”
“孩子不懂事,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快消消气吧。”
这时,姐和二哥追上来,拉着我赶快离开爹。
回到家里,爹懊悔不已,反复说:“一时气迷了心窍,要不是张武德拦着,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本族那么多人,都在看笑话,没一个人出来拦一下。平常最瞧不上的人,却出手救了瑞僖,真想不到。”
我没把爹的懊悔放在心上,但被爹的愤怒吓破了胆。在大哥给我找来上学的用书,二哥给我几个作业本后,我又乖乖背起书包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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