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顽童时代之只要二爷全身子回家(1 / 1)

我心我家 郑瑞僖 2198 字 2024-01-30

我们住的房子太破旧了,爹开始筹划着盖新房子。

请了烧窑师傅,挖土、和泥、脱坯、装窑、烧窑,忙了一个多月。

终于盼到开窑,爹站在窑前却傻了眼。

烧窑的师傅没有掌握好火候,临近火口的地方,砖坯烧焦炼在一起;中间的还好点,全变红了;上层一部分,一半红一半还土黄。

爹叼着烟袋,失望透顶地看着眼前场景,自言自语:“本来打算烧上一窑砖,自己用些,转卖给别人一些,不仅房子盖起来,还能赚点钱,现在看来泡汤了。”

爹没有怪罪烧窑的师傅。

全家人齐上阵,把中间能用的砖,一块块挑出来。烧焦了,还能辨出砖模样的,用凿子凿下来,齐整一下,也当好砖用。没有烧透的,拉回家盖了茅房,圈了院墙。

将将就就的,终于盖起五间砖房。

我拉着四弟的手,在各个房间跑来窜去。

爹蹲坐在空旷的院子里,手端着烟袋,深深吸一口,仰头吐出一串烟圈,凝视着慢慢升腾,消散……

在县城工作的二爷,终于回来认这个家了。他躺在新房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对我说:“这个家真好,还是家好,我老了就老在这儿!”

我点了点头,可不明白二爷说这话的意思。

二爷年轻时,在东北工作,从没回过家。离休后回来,因为孤身一人,又不愿认爹这个亲侄子,在县城五金公司看门养老。

前几年,爹几次要接他回家,都被一口回绝。“你家日子过得邋邋遢遢,吃不饱穿不暖的,拿什么给我养老?我现在吃喝都是国家管着,用不着你管,管好你自个家吧。只要不拉着老婆孩子到这儿来讨饭,我就算烧了高香!”

二爷瞧不上爹,即便偶尔回大队,也住在相好的家里。

爹对二爷说的话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没有去看他。

公社搞起平坟还耕、禁土葬推火化运动,却意外让二爷回到了这个家。

当时学校停了课,我们要每天跟着老师扛着铁锨去平坟。

我和宝来、胡滨守着一座高大的坟墓拼命平着,确切说是挖着。时常听老人们讲,这人活着的时候有权有势,死了入殓,家人把一把手枪放进棺材随葬了。我们平时玩游戏,都是用木头手枪,做做样子,搂不了火。要是有把真枪,那该多神气!我们仨想到了一起。

张老师一见,大声吆喝起来:“瑞僖,站在坟头上铲两铁锨行了,你们还真要挖坟掘墓啊?走了,走了,下一个坟场。”催促着转移。

我们的心思不好说破,只能跳出坟坑,大失所望地跟上同学们。

不管是占地上百亩的坟场,还是四五个、一两个的坟头,一律铲为平地。坟场里上百年的老树全被锯倒,成材能用的,拉到学校院子里堆放起来,归大队集体使用。

为了完成公社下达的任务,大队干部把已去世两个多月,配到阴婚的一位孤寡老人,从祖坟场挖出来,送到县火葬场火化了。骨灰运回大队的时候,举行了一个盛大仪式,大人小孩都要参加,公社的干部上台讲了话。

一向吃凉不管酸、嗜酒如命的刘流觉得稀罕,“这老头,活着没人管,没人理,死了倒风光了!”

本族人拒绝他再埋入祖坟,最后找了个盐碱岗子埋了。

因为平坟,一些在外地工作的老人,纷纷赶回来,关心自家的坟被平成什么样了,不经意间掀起家中孩子接班话题。大哥班里的几名同学,已经确定接班,吃商品粮。

大哥想到了二爷,整天缠着爹去找二爷,要二爷给安排工作,吃商品粮。

爹考虑到二爷先前的态度,觉得为难,敷衍大哥说:“要找你自己去找吧。你二爷答应了更好,不答应就算了。”

大哥一听这话,天刚放亮就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找二爷。

可能因为孤独的原因,二爷一改过去的冷淡,见到大哥格外亲热。在单位食堂打了早饭,饭后带着大哥在公司里转了一圈,中午还精心给大哥拿了三个馒头,端了一大碗肉,逢人就说:“我大孙子今儿来看我了!”

大哥把恳求的表情用到极致,“二爷,我想上班吃商品粮。”

没想到,二爷满口答应:“这事由我来办。不过,国家对企业招工有年龄限制,你现在年岁不够,等年岁够了,我马上办。”

大哥心花怒放,乐得嘴角要翘上天。“能上班吃商品粮就行,我不在乎多等个一年半载。”

大哥走的时候,二爷一直送到公司门口,眼里噙着泪,有些不舍。自此以后,二爷常回家住上几天,而且回家的频率越来越高……

秋日的中午,燥却凉爽。爹在树荫下,手脚并用编着筐。

金辉叔跑过来告诉爹,“县上来电话,说叔病得不轻,让你到县医院看看去。”

爹把手里的活简单归置一下,跟娘打了声招呼,骑上车子奔向县医院。

医院里,公司的两个职工在照看着,二爷只有眼珠在动,说不出话来。

两个职工和爹说了二爷的病情,“脑出血,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爹在病床前拉着二爷软塌塌的手,好言安慰:“叔,没什么大事,放心好了,我来伺候你。”

二爷睁着眼,直直地看着爹。

在医院走廊的西窗口边,工会领导和爹商量着二爷的后事。“……公司有规定,所有公司员工都要火化,火化费、安葬费都由公司出,另外还给家属一些补偿费,孩子安排工作的问题也可以谈。”

爹推脱说:“这么大的事,要回家协商一下。”

爹没有回家,而是骑车找了二姑奶奶、大姑、二姑,商量怎么办。

二姑奶奶反对火化二爷,可又可怜爹拉扯着这么一大家子不容易。“你二叔是公家人,公家有规定按公家的办吧,恐怕抗是抗不过去。火化了,没人说你不是。”

大姑既心疼爹,又恨二爷只顾自己享受,不要这个家。“火化就火化吧,反正他心里也没这个家!”

二姑是个从小不知道操心的人,盘腿坐在里屋炕上,淡淡地说:“怎么办都行。”

二姑夫是大队书记,坐在躺柜边的板凳上抽着香烟,不满地瞪二姑一眼,“这叫什么话!那是你二叔,你得拿个主意出来。”侧头对爹说:“天豪,我帮你分析下,你要给你二叔办丧事,恐怕连一块棺材板都买不起吧?请帮忙的人、亲戚朋友吃饭,恐怕连一盆面也端不出来吧?只能借钱吧!”看眼将要燃尽的香烟,狠劲抽一口,随手把烟头丢在地上,接着说:“眼瞅着孩子们一个个上学,只有花项没有进项。孩子他娘又要生了,下一步怎么养活,借了钱拿什么还?国家给办事,还给钱,至少能拉吧下,更何况你家老大能上班、吃上商品粮,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多好的事。人死如灯灭,哪有那么多讲究!”

爹觉得二姑夫分析得有道理,但心里固执地认为:人只有一把骨灰,还不成了孤魂野鬼。无论给什么条件都不要,只要二爷全身子回家!

爹默默地抽着烟袋,脑子飞快地做着筹划,半碗茶的工夫,把大表哥、二表哥叫到身边,吩咐说:“老大,一会儿,把你娘送到我家。老二,去把你大姨接到我家。我到我二姑家再去商量下。”起身走出屋,把车子推出院子,骑上便走。

天快黑的时候,爹才从二姑奶奶家赶回来。

娘和姐一起动手,特意给大姑、二姑包了一顿红薯面、白面、杂面的腊肉韭菜馅的饺子。当然,盛饺子的时候,盛给大姑、二姑的是白面、杂面的,盛给我们的是红薯面的。没有足够的白面、杂面供全家人一起吃。

二姑吃得津津有味。

大姑贴着我身边坐下,在昏暗的油灯下,端着碗一边喝汤,一边快速地把白面、杂面饺子夹到我碗里。

我看下爹。

爹正抽着烟,紧锁眉头想着心事。

再看看大姑。

大姑努努嘴,示意我快点吃。

我端起碗来,一口一个塞进嘴里。不知为什么,在我们弟兄四个当中,大姑唯独宠着我,可能的原因,是我最瘦。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二姑奶奶家的三表叔赶着牛车,拉着二姑奶奶到了家门口,接上在我家等着的大姑、二姑奔向医院。

爹让大哥陪着金辉叔,赶着马车。他自己骑着车子。

等所有人都到了医院门口,爹细致地交代了一番。

二姑奶奶、大姑、二姑进到医院,看了下木呆呆的二爷,然后,走出病房,在走廊围住公司的工会领导,哭闹着要把二爷接走。

爹没有进病房,也没见公司的人,静静地猫在医院卫生间里观察动静。

几个姑太太闹得厉害,医院怕影响其他病人,开了一间会议室,让双方谈判协商。

爹看准时机,走进医生值班室,对医生说:“基本谈妥了,公司让我把人接走。先办出院手续,姑太太们还有一些细节跟公司谈。”

拿到医院证明后,爹大步流星进入病房,两手抱起因病痛折磨而已经瘦小枯干的二爷,“叔,咱回家!”

二爷无神的眼里流出泪水。

爹把二爷平放在医院门口的马车上,盖好被子,转头吩咐大哥,“汽车站的大钟半小时响一次,现在刚敲过,等再响的时候,进去叫姑奶奶她们回家。你骑着我的车回去。”说完,拍了一下金辉叔的肩膀,“咱们快走!”

二爷出县城不久,咽了气。

爹在大队街口,还安排十几个本族的伯伯、叔叔,怕公司的人追上来,强行把二爷带走。

公司领导见事已至此,委托公社给二爷买了一口石灰棺材,草草开了个追悼会。所有安葬政策一笔勾销。

大哥上班吃商品粮的事黄了。

爹只在二爷宿舍,取回一件半新的皮袄,一个空空的、破旧的半截柜。

二爷出殡那天,表大伯提着两只烧鸡来烧纸磕头。

在老家,无论一辈子多大仇怨,外甥不给舅送殡,被视为大不孝,出门进门都会让人唾弃。

披麻戴孝的爹跪在灵柩边,听到男管事的喊:“来且了——”在低头哭丧的瞬间向来人扫了一眼,见是表大伯,迅即爬起来,抄起立在灵柩前的哭丧棍,走到灵棚下供桌前,怒目圆睁,气冲云霄地喊道:“你要敢跪下磕头,我打折你的腿。郑家门上,没有你这个外甥!”

表大伯没有胆子进灵棚跪下,只好走到离灵棚二十几米远的十字街口,摆上烧鸡,又在地上画了个圈,点上纸钱,“哼哼”了两声,悻悻而去。

爹憎恨那些不忠、不义、不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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