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县里继续组织各大队青壮劳力,外出挖河挡堤。爹因为会做饭、会木匠活被大队选中,一起选中的还有铁钢等十个人。
铁钢文弱弱的,是金辉叔家的长子。
因为跟着爹学木匠,学做饭,有些师徒情谊,更主要是家里饥一顿饱一顿,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爹出于同情,给他争取来了一个名额。
公社要做一些事前准备,迟滞几天出发。
爹照常到队里上工干活。
正是晚茬棉花采摘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男女劳力每人把着两垄棉花,左手提着荆条篮子,右手拾着白花花、蓬松松的棉花。篮子塞满了,提回来倒在平铺在路边的大块白布上,而后,转身回去继续拾。在他们的身后望过去,棉棵上留下来的空棉铃,大张着五个呈尖卵形的裂片,外面暗红,内里洁白,宛如一只只托向天空的小手。
爹站在路边大块白布旁,负责归拢、打包,以及装车、运输,嘴里不断吆喝着:“往上倒,往上倒……倒在地上,沾上柴草就抓瞎了。”挥动着手里的木杈不断把布边的棉花向中间挑。看着足量、足数了,便和金辉叔各揪着布的两个角,抻起来,交换一下手,打成一个布包抬到停在身边的马车上。
凑够十几包,拉回生产队,倒在铺着高粱薄的大堆,再拉着大块布回来,铺在路边……
张武德背着手站在路边,眺望下快要落山的太阳,喊一声:“收工了。拾到地头的回家,没拾到的拾完了再走。”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是生产队队长,负责派工、监工,不用干活。
姐把篮子里的棉花倒在白布上后,顺手递给爹,“爹,篮子给你带回家吧,我去地里打筐草。”
爹嘱咐一句:“别再挂晚儿了,早点回家。”
“知道了。”姐答应一声,转身背起放在路边的荆条筐,走进棉花地,找到一块草多的地方,拿起筐里的镰刀,蹲下来一棵一棵割着草……
铁钢干活手头慢,有金辉婶帮着,还是最后一个回到路边。
爹看着铁钢问:“去挖河挡堤,能行不?”没等铁钢回答,爹自顾自地说:“行不行,也要跟我去闯一闯,这可是件好事。队里每天给记十个工分,可以多挣两个工。管吃管喝,六十天下来,可以给家里省下不少粮食。自己带着小推车和铁锨,每天给使用费补助,修修补补完了,能净挣十块八块的。”
又跟金辉婶实心实意地说:“吃不穷穿不穷,盘算不到就受穷。铁钢三十好几,也该找媳妇了,下边的铁蛋和闺女也老大不小。你们整天这么稀里糊涂过日子,什么时候能给孩子们盖上处新房,制备点家具?四个旮旯空,谁家闺女愿嫁呀,到你家喝西北风啊?”
金辉婶感觉无所谓。“有好吃的紧着吃,没有吃的对付对付,过一天说一天,操那个心干什么?”
爹吧嗒下嘴,还想再劝几句。
狗剩叔走过来,“天豪哥,家里大闺女要订婚了,今儿晚到家去喝酒,咱念叨念叨。金辉,你也来吧。”
金辉婶开玩笑地问:“我能去吗?”
“娘儿们家家的,老实在家待着吧。”狗剩叔边说,边帮着把棉包包好,抬到车上。
几个人一起坐上马车。
金辉叔挥动下马鞭,“啪”在空中抽了个脆响,喊声:“驾!”驾辕的大枣红骡子甩下尾巴,弯膝抬蹄,“踏踏”声响起……
狗剩叔准备了几个家常菜来招待爹、金辉叔他们。喝酒,喝酒,主要是喝,有没有菜无所谓。
金辉叔喝多了酒,发着心中怨气:“这他妈的,铁钢肯定不是我的种。我五大三粗,怎么生出这么个小鸡子似的玩意儿!”
刘流挺着个水蛇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像你这种每天向老婆磕头作揖、稀泥软蛋的人,能生出个带把儿的,已经是老天爷开恩。驴驾辕,马帮套,娘儿们当家瞎胡闹,这个家早晚败在你手里。”
“怕老婆怎么了?省心,省力气。在炕头上,咱都是舒舒服服躺着,她在上面四脖子汗流地折腾。”顺手一指狗剩叔,“不像他,每次和老婆办那事,都搞得惊天动地,放个屁都把炕呲塌了,可家伙式儿不给劲,最后弄出来的都是赔钱货,还不如直接和母猪亲热,或许能生出一窝猪崽子,拿到市集上卖点钱花。”
狗剩叔虽被揭了短,但在自己家里不好发作,只能拉着一副狗脸,窝着一肚子火,闷闷喝酒。
爹一见,把话题扯到订婚仪式上,这才化解了狗剩叔的窘况。
男人在酒场上,都是开场哥俩好,散场一肚子气,一觉醒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致默认:酒场上说过的话不算话,做过的事不算事,有机会攒场继续喝。不过,男人在酒场上生了闷气,也要天明不过夜发泄出来。
狗剩叔因为生不出儿子,绝望地在家打老婆。
金辉叔怀疑老婆给戴绿帽子,借着酒劲在家数落老婆。
第二天早饭后,大伙儿聚在一起,等张武德小队长分派活的时候,只要看见狗剩婶用绿头巾紧紧裹住脑袋,金辉叔把平时敞着怀的衣襟裹紧搂着,都对眼笑笑,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一上工,仍是如此。
“金辉,你这扮相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总这一出,我们都看腻了。”张武德边嚷边存心挑事地凑近,伸手扒下金辉叔的褂子,“我看看,你老婆这次在你身上画的什么符?”
金辉叔前胸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宛如一幅抽象派的油画。
他倒也习以为常,顺势就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看看,我老婆多疼我,给我做了个全身按摩。”说着,还冲着金辉婶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婆大人!”
张武德被气笑了,“还真是个稀泥软蛋贱骨头。”
“张武德,你可以瞧不起我男人,可不兴骂他。要是肉皮子痒痒,我给你掐巴掐巴。”金辉婶边说边撑着两只手,走向张武德。
“你这种猛张飞,我可消受不起。”张武德边说边躲。
“嫂子,抱住摔他个倒栽葱,让我们看着也过过瘾。”刘流跟着起哄。
金辉婶双手叉腰,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男人,“怎么,想过瘾啊?好说!张武德,你不是扒了我男人的褂子吗?来来,我把衣服脱了,你也把衣服脱了,咱光着屁股真刀真枪干一场怎么样?谁认怂,谁是孙子!”边说边作势解上衣扣子。
张武德一见这架势,瞬间服软,“嫂子,嫂子,我举手投降还不行吗?”男男女女笑成一片。
爹蹲在墙边,叹了口气:“女人不要脸了,便天下无敌。”
曾经当过兵的丁野,看上去像个文弱书生,可骨子里透着股傲劲,看到金辉婶如此放荡不羁,冷冷地说:“行了,别疯过头。”
真是一物降一物。金辉婶听到丁野的声音,立时变成温顺的绵羊,脸一红,整理下衣服,扭头躲到一边。
队里的人一直搞不明白,似乎大风一吹就要倒了的丁野,怎么会成了泼辣的金辉婶的克星。
在街上,金辉婶只要碰见丁野,会热情地请他到家里吃饭。
丁野常冰面冷语地回一句:“吃个鸡毛啊!你做的那饭,喂猪,猪都不吃。”
有时候来了兴致,也会去吃个一顿半顿的。
金辉婶立马满面春风,喜不自禁。
“丁野哥,妹子陪你喝上一杯。”金辉婶坐在炕沿边,热情招呼着。
丁野稳稳地坐在炕头上,宛如家里的主人。“喝一杯哪行?要喝咱连喝三杯。”俩人你来我往喝得热闹。
金辉叔跑前跑后,炒菜、端菜、沏茶倒水,毕恭毕敬伺候着。
“你戳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给哥敬酒!”金辉婶大声吆喝着金辉叔。
金辉叔点头哈腰地靠近桌边,颤着手倒上一杯酒,“哥,我敬你。”
丁野哈哈大笑,“看你个窝囊样,她让你喝就喝啊?女人不能惯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金辉叔端着酒杯,僵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快,赶快喝了,给哥煮饺子去。”金辉婶白了他一眼。
丁野乘着酒劲,抬手拍了下金辉婶的屁股,“看看这身膘,金辉,在你手里真是糟践了。”
金辉叔喝了酒,放下酒杯,搓着碎步,出去煮饺子去了。
“哥,跟你商量个事,让铁钢认你做干爹吧。做了亲戚,以后走动起来就多了,也方便不是?”金辉婶竟小女人似的笑脸弯眉、柔声细语起来。
丁野一听,蒜头脑袋一支楞,酒杯往桌子上一撴,“想什么好事?谁生的谁养,少给我找麻烦!”说完,气乎乎地下了炕,扬长而去。
“真是的,我这是怎么了?一见他就没脾气,唉——”金辉婶摇头叹息。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