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天出奇闷热,坐在树荫下喝着凉水都汗水不断。
爹判断,今年的雨水会非常多,于是招呼大哥、二哥,拉了七八车黏土,掺和上一些麦秸,用脚踩成麦秸泥,再次把房顶细细地抹了一遍。
爹叮嘱大哥:“注意房檐边的缝隙,仔细检查是不是有老鼠洞、蛇洞。”
近一段时间,偶尔有老鼠或蛇从里屋顶棚上掉下来,爹觉得这是不祥预兆。爹在地上磕打了两下烟袋,又重新装了一锅烟,点燃后狠劲抽一口。
因为买不起烟叶,娘给爹晒了一些丝瓜叶子、苘麻叶子当旱烟抽。烟味很冲,再加上爹抽得急,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
娘站在旁边看不过眼,“抽着这么难受,就戒了呗。”
爹立时气急,“只要有一口气,别想我戒了这口!”
我看着爹急赤白脸的样子,有些不解。不就是一袋烟,至于说这么决绝的话吗?
爹看我一眼,好像猜到我的心思,“唉,瑞僖啊,不是爹喜欢抽烟没出息,是爹苦闷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遇到难事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只能靠吸口烟缓缓劲放松下……”爹敞开心扉,给我讲着吸烟的无奈,生活的不易。
我听着听着,眼里噙满泪水。原来,做大人的,竟有这么多愁苦事,伤心事。威武坚强的爹,还有如此柔弱的内心。想到此,莫名生出一丝勇气,“爹,我陪你说话吧。”
爹吐口烟,意味深长地说:“瑞僖,你一生下来,狮子单披红,我算着你有官命,要好好学习争口气,咱家光宗耀祖的事就靠你了。”
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麦收时,爹打我一巴掌后,流露出的伤心、失望的眼神,心一下子沉下来。
“天不早,作业写完了,就早点睡吧。”爹这种平和的语气,让我有些错愕。
天开始下雨……一下连续三天。
家家户户的房顶,像吸足了水的海绵,屋里漏得比外面的雨还大。
学校漏得成了一挂挂水帘,停了课。
爹虽然抹了两遍房顶,比别人家晚漏了一天,可黏土、麦秸、高粱薄的防水性,终究抵挡不住细雨的浸渗,所有的锅碗瓢盆摆满了整个屋子,地上仍是鞋底深的水。
做饭的柴草全是湿的,娘只能在上面倒些柴油,才能生着火。满屋子浓烟弥漫,像一个幽暗潮湿的滴水溶洞。
我披着一块塑料布,举着一个大盖帘子,站在娘的身边。娘把和好的高粱面,在手上快速拍成饼。姐一手举着一个大盖帘子,一手掀起锅盖。水汽、浓烟熏得根本睁不开眼睛,娘只能凭着感觉,把饼子贴在锅边。
饼子熟了,一家人各自拿上一个,再在罐子里掏几根老咸菜,或顶着个小盖帘,或戴个草帽,找个地方吃几口。
我干脆拿着饼子走到院子里,站在细雨中去吃,边吃边凝视着一排排挺拔的榆树。雾状的小雨飘散在碧绿的榆叶上,慢慢汇聚成一滴水,沿着叶脉,倏地一下滚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冒个泡,荡起一圈涟漪,十分有趣。
晚上,不知道爹在哪里找来一块大塑料布,可着炕架起来,一家人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上午,终于雨过天晴,但傍晚时分,一股闷热接踵而至。
大哥站在堂屋门口不禁感慨:“这刚钻出水洞,又马上进入蒸笼,烦不死人也要闷死人,老天爷发什么神经?”
爹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抽着烟……
七月二十七日,闷热程度有增无减。晚上,我赤条条躺在土炕光光的苇席上,都如同洗桑拿。
半夜,身子突然在炕上摆动起来,脑子晕晕的,全身发软。
爹大喊一声:“地震了!”一骨碌跳下炕,敲下姐住的西套间的门,回身把娘抱出屋子,又跑到我们弟兄几个住的东屋,把我们一个个提溜起来,连拉带扯地弄到屋外。
我第一次经历地震,站在院子里,脑袋还在发蒙。
天亮后,大队要求各家各户,都要在院子里搭窝棚,没有命令不能回屋。
唐山发生大地震的消息很快传来,全大队的人无不心惊肉跳,三三两两聚在大街上谈论着。
张武德的脸都吓绿了,凑到金辉叔、狗剩叔近前,“东北前一阵子,天上掉下来好多石头,天崩天塌了!现在地震,又把整个唐山毁了,地裂地陷。凶,凶,大凶之兆,要有大难临头了。”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赶上这天塌地陷怪事,真真稀奇。”狗剩叔说。
金辉叔深深叹口气,“唉,再大的难,咱平民百姓能有什么招?听天由命受着吧。”
路过的金梅娘听到他们说话,轻蔑地撇撇嘴,“看把你们几个老爷们吓得,像是平日里为非作歹触犯了天条似的。天上掉石头,地底晃荡,那就是老天爷开心抖了抖身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啊,这么大的天灾,你吃准是老天爷开心开的,不是生气、伤心?”张武德立时瞪大眼睛,随即用手捂住假眼,因为猛然瞪得太大,假眼珠差点掉下来。
金梅娘坦然地说:“我们整天安安分分下地干活过日子,没惹、没得罪老天爷,干吗为我们生气、伤心?什么天打雷轰,天石地震,都是他开心开过了头,才害了人。”
金辉叔、狗剩叔和张武德对视一眼,各自背着手,慢吞吞迈着步子回了家。
公社号召捐款捐物支援唐山。
各小队长挨家挨户一通知,有的拿出准备结婚的被子,有的拿出过年穿的衣服,家里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会捐出几分、一毛、两毛钱。大队部里挤满了人。
学校号召捐书。
我低头看看别在胸前,红红的长方形***标牌,觉得自己应该带头表现。和宝来、胡滨商量一下,决定三人合用一套书,捐出两套。
家里没钱可捐,爹一咬牙,决定把二爷唯一留给他的大皮袄捐了。
娘心疼地说:“你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啊!”
爹把皮袄轻轻放在大队会计面前,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
会计站起身,高声呼喊:“天豪哥,这么贵的东西,登下记再走。”
爹不搭茬,闷着头走出大队部。
爹每天干活回来,就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闷闷抽烟,任凭我们吵吵闹闹,也懒得搭理。
娘非常担心,对姐说:“瑞俪,去推你爹一下,看是不是傻了!”
姐慢慢走近爹,轻轻摇了下爹的肩膀。
爹皱下眉头,“我没事!”
农历八月十五,是一年中除春节外的大节日。往年,爹会早早准备下三四块月饼,娘蒸上一锅包子,熬一锅我们在水坑里淘的杂鱼,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一边吃饭赏月,一边听爹兴致勃勃讲嫦娥、吴刚、玉兔的故事。虽然年年讲,但我每年都听得入迷。
姐看爹没有过节的心思,只好自己跑去公社联社,买来月饼,切好块,端上桌。
爹说心口堵得慌,慢吞吞吃了一个包子,回屋睡觉了。
爹是全家的顶梁柱、主心骨。
爹不高兴,全家人的心头如同被浓雾锁住一样,迷茫黯然。
一家人,草草地过了一个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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