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中午,是一年中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可以尽情吃馒头、吃肉包子、吃肉。之后,要想在家里再吃到馒头、肉包子、肉菜,只能等到正月十四中午,还限量吃,不管够。
下午,全家人齐上阵,围在一起包饺子。包好的饺子要盖上烧纸放置一晚,留待明天,也就是初一早晨、中午吃。这是多年来留下的规矩。
晚上,大队组织“崩穷”活动。
张武义在大队部连续点燃三个二踢脚,“咚噶,咚噶,咚噶”一响,老老少少的男人自发聚拢来,排成两列纵队行进。到一家住着人的门口,放一阵子鞭炮。
大哥喊二哥戴上棉手套,抓起躺柜上的半盒纸烟,走出屋门。我在柜角,攥上一把在集市上买的滴滴筋,跟了出来。
大哥平常讨厌抽烟。上初中时,他们一帮人在张云翼家玩耍,看到张云翼他爹卷旱烟、抽旱烟有趣,学着卷,比着抽,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个头晕、恶心,强烈呕吐起来,接着全身无力瘫在地上。
张云翼的爹吓坏了,把爹喊来想办法。
爹看了一眼,“没大事,就是跟喝酒喝醉了一样,抽醉了。”
让人提来凉水,舀上满满一碗,一个个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他们才渐渐缓过神来。
我在旁边看到这等惨状,心生恐惧,一辈子对吸烟失去兴趣。
聚集在大队部前的队伍开始移动,在漆黑冰冷的夜晚,蜿蜒成一条蠕动着的黑龙。有的拿棍子挑着鞭,有的手拿着二踢脚,边走边燃放。民兵们抬着一筐筐鞭炮、二踢脚,在两边跟随着队伍穿大街走小巷。队伍所经之处,欢声笑语,鞭炮震天,一团团火光点亮夜空,整个大队沸腾起来。
大哥、二哥把烟点着,叼在嘴上,在筐里抓起几个二踢脚放在棉袄兜里。拿出一个,借着微光,用手指甲盖抠出药捻。左手戴上棉手套,大拇指和食指竖着捏住二踢脚的上三分之一处,药捻朝外。猛吸一口烟,让烟头变得红红的,右手拿稳香烟,准确、快速地在药捻上一碰,一段光线亮起,跟着“咚”的一声直冲云霄,“噶”的一声炸响,火光闪过,冒起一股白烟,一个光点随着二踢脚的碎屑打着旋飘落。
我们一帮半大小子,手里旋转着滴滴筋穿插在人群中,边跑边轮着胳膊转圈边唱:“滴滴筋,放火轮,不烧好人,烧小人。”
滴滴筋的金色火轮,映红了一张张沧桑而又轻松愉悦的脸。
春节,亲戚朋友互相走动。
爹把黄村大队开药铺、做中医的马仁大伯迎进屋,让坐在炕沿上,跨步走到躺柜边,在摆着香烟的花瓷盘里拿起一根递过去,在兜里掏出火柴随手划着,凑到马仁大伯嘴边帮助点燃,晃灭火柴棍扔在地上。退后两步,在立柜边摘下烟袋,坐在躺柜边的板凳上装满一锅旱烟,点着后“滋滋”抽了两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拉起家常。
大哥挑门帘进来,站到马仁大伯身边,恭恭敬敬说声:“哦,马仁大伯来了。”坐在爹身边陪着说话。
马仁大伯点点头,算是做了回应。
爹侧脸看了下大哥,又正脸看向马仁大伯,就势转了话题,“瑞修高中毕业了,能不能跟你学学徒啊?”
马仁大伯端详大哥一番,“这小子有学问,够聪明,但这机灵劲,怕干不了药铺,学不了中医。”
大哥的脸一下子红了。
马仁大伯一见,觉得失言,立时拿话找补。“这孩子额宽面润,天生是个当将军的料。”
爹阅人无数,自然明白马仁大伯的话外拒绝之意。看眼大哥的羞愧表情,顺嘴说:“那,我再往别的事上寻摸寻摸。”说完,用烟袋捅捅大哥,“瑞修,去看下你娘把饭准备好没有,我和你大伯好长时间没坐在一起了,今儿痛痛快快喝一场。”
大哥站起身走出去。
马仁大伯用手拢了拢浓密的头发,揉下油光可鉴的脸,“可不,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空闲一阵,是该好好喝点。”
“大过年的,人们都图个吉利,都图一年有个好兆头,不是要命的急症,能忍也就忍了。”爹附和着说。
马仁大伯视爹为知己,喝得尽兴,直到半后晌才心满意足地骑车回家。
爹闭着眼、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半醉半醒地想着大哥前程的事。一个个朋友捋下来,觉得东王庄的徐猛也许能帮上忙。
第二天吃过早饭,爹从立柜里拿出亲戚送的、珍藏好多天的两包点心,用绳捆扎牢固后挂在车把上,顶着刺骨的寒风赶往东王庄。
徐猛豪爽地把爹让进屋,一阵嘘寒问暖。
爹把话题引到大哥身上,“兄弟,你在城里有个钟表摊,让瑞修跟你学学修钟表,行不行?”
徐猛摆了摆手,“天豪哥,你家瑞修我了解,是个干大事的人,干不了这么琐碎、磨性子的活。”
见徐猛一口回绝,爹连留下来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灰心地告辞回了家。
最后求来求去,一个在城里配眼镜的远房亲戚,同意让大哥去试试。
正月初八,爹的盟兄弟王守恒叔叔来家拜年。
爹不胜酒力,三两酒下肚,有些兴奋起来,“这老大高中毕业了,打算到城里学徒。老二要上高中,毕业后能有出息更好,没出息跟我当个木匠。老三生下来有官命,谋个一官半职没问题。老四老实巴交的,就指望着他给我养老了。这个小五啊,我算着他是个做买卖的命,离家谋生,命更好。”
“大哥,你知道你弟妹不能生育,我托人收养了一个丫头,可到头来还是个绝户。既然你说小五离家更好,把小五送给我好不好?”守恒叔边说边向炕边玩耍的五弟招手。
五弟爬过来坐在守恒叔身边。
守恒叔夹了块肉放在五弟嘴里,又用筷子蘸点酒,抹在五弟嘴边。
五弟辣得双手捂着小嘴,在守恒叔身上扭来扭去。
“大哥,你看,我们爷俩还真有缘分。你把小五给了我,我一定把他当亲儿子待,让他每天吃香喝辣的,不受一点委屈。”
不知爹是不是酒喝多了把持不住,还是真想把五弟送人,竟豪爽答应下来:“行,我这么多儿子,给你一个没问题。”
守恒叔欣喜若狂,向屋外大喊一声:“大嫂,给我拿个大碗来。”
娘正在堂屋灶台上做饭,听到喊声,匆忙拿着碗进来。
守恒叔拿起酒瓶子,“咕嘟嘟”倒了半碗酒,跳下炕,双手捧碗,“大哥大嫂,你们这是让我再世为人,老来得福。我把这碗酒干了,敬大哥大嫂!”说着深鞠一躬。他那谢了顶,露出碗口大的头皮,亮得晃人眼睛。
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声说:“不敬,不敬。”回到堂屋去照看锅。
爹喝得满脸通红,豪气冲天,“在这些盟兄弟里,咱俩最投脾气。我的孩子就是你的,要是喜欢,哥没二话。”
晚上,守恒叔非要搂着五弟睡觉。
五弟倒也乖巧地睡下了。
姐觉得怪怪的,可爹没说什么,也不敢问。
第二天吃过早饭,守恒叔告辞回家,临出门,把五弟抱起来,在怀里颠了颠,爱不释手。
姐跟着爹回到屋里,急忙问:“爹,这是怎么了?”
爹笑着说:“昨天喝多了酒,我们俩开了个玩笑,我说把瑞伦给他。那是个酒话,当不得真。”
“爹,我看守恒叔当真了。”
“不会,不会。”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