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娘和姐开始一锅锅蒸包子、蒸馒头,晾凉后,装在麦秸编成的篓子里,用于春节期间待且。
吃晚饭的时候,我啃着玉米饼子,眼巴巴看着盖帘上晾着的香喷喷的白面馒头、白面肉包子发呆。
爹坐在饭桌边,看我一眼,用烟袋锅敲了下我的头,“想吃馒头、肉包子,现在可不行,这是过年待且用的。要想天天吃啊,就得好好学习,长了本事,有了出息,才能吃个够。”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盖帘上的馒头、包子。
晚饭后,爹把猪肉切成方块,把骨头也整理好,放到锅里,准备好了大块劈柴,点起火,开始炖肉。
爹说:“肉要好吃,就得小火慢炖。”
我们弟兄五个早早钻进被窝,可闻着渐浓的肉香,都馋得睡不着。
夜很深了,爹把煮好的方子肉捞进大盆,把带肉的骨头捞进另一个盆。而后,端着骨头盆走进里屋,坐在板凳上,趁热把肉从骨头上一点一点拆下来,把光溜溜的骨头分给我们。
弟兄五个齐刷刷地趴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大骨头啃着、舔着,从头香到脚。
爹把肉都拆解干净,端了出去,进来时,一手拿着木墩子,一手拿着把斧子。
我把啃得干干净净的大骨头递给爹。
爹抡起斧子把骨头砍折,递还给我,舔一舔手指上的肉汁,接过四弟递过来的骨头……直到挨个把我们手里的大骨头都砍折,才舔干净手上的肉汁,把斧子、木墩收拾出去,提着一个空篮子进来装骨头。把篮子放到地上后,爹走到炕沿边说:“给,一人一根麦莛儿,吸吸骨头里的骨髓。”
我接过爹递过来的麦莛儿插进骨头,轻轻搅着里面的骨髓,然后拼劲吸着。
大哥笑话我,“差不多行了,别啃那么干净,吸溜那么干净,给狗留下点肉味。”
我不理会,仍津津有味地一遍遍啃着,重复搅着、吸着……
爹估计我们吃的差不多了,催促我们把骨头连同麦莛儿放到篮子里。从肩膀上抽下毛巾,分别让我们擦干净手,然后接过毛巾,提着篮子走出去。
我裹了裹被子侧头问二哥:“咱爹、咱娘还有咱姐怎么跟麦秸秆叫麦莛儿?”
“书上说,秸秆是农作物茎、叶、穗的总称,但咱这儿的人,通常把农作物最上一节长穗的部分叫杆,下边带叶的部分叫秸。像高粱,长穗的那部分高粱杆,我们用来穿盖帘、勒篦子;下边部分的高粱秸用来做薄。至于小麦,最上一节长穗的部分也该叫麦杆,用于掐辫子,做工艺品;下边的部分也该叫麦秸,用作饲料什么的。可是有些叫法比较通俗,比如高粱、玉米、麦子一出穗,人们看到往往会说,蹿莛儿抽穗了。以此判断,莛儿和秆是一个意思。”二哥娓娓道来。
大哥频频点头,“就是,就是。”
我“嗯”一声,躺平之后想,二哥就像是我的一部百科全书,还从来没被我问倒过。
腊月二十八,娘把刷好晾干的陶罐放在菜板旁边,抓一把大盐粒撒进罐子,在大盆里捡出一块块晾好的方肉,整齐摆进去。摆一层肉,撒一层盐,直到把罐子装满,再用盐密封好,盖好盖子,上面覆上一层厚塑料布,用麻绳勒紧勒实,再严丝合缝扣上一个碗,搬出去放到南墙根底下。
那腊肉的特殊清香味,让我一辈子难忘。
爹先给姥爷、姥姥炸了一些油条、油馓子、素丸子,吩咐我送过去。开始炸肉丸子。
姥爷、姥姥吃斋,不动荤腥,爹牢牢记在心上。
坐在灶前烧火的姐抬起头来,叮嘱我:“快去快回,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干呢。”姐这是怕我再贪玩,再惹爹生气。
娘把一瓶新换的香油塞到我手上,让一并带给姥爷、姥姥。
我接受了教训,把东西一递到姥姥手里,立即往回跑……
腊月二十九,吃过早饭后,大哥一趟趟去房后的水井挑水,或倒进摆在榆树林边的大铝盆,或等候在水桶边,供二哥洗白菜用。
二哥把埋在内院南墙边地沟里的白菜挖出来,扯掉外面的烂帮、烂叶就手扔在地上。清整好五棵白菜后,抱到大铝盆边。蹲下来,拿起一棵白菜,把留下来的好的菜帮一片片扒下来,边扒边放进大铝盆,直扒到只剩下黄嫩洁净的菜心,才停下手。整个菜心也放进水盆后,开始一遍遍清洗。觉得洗净了,起身弯腰双手掐起白菜,站直身子把水甩净,放到身边的篦子上,端着进屋交给姐。天冷,二哥冻得不时搓着手、跺着脚。
姐站在堂屋菜板边,先把白菜切成菜丝,而后一刀刀剁成菜馅。
我带着四弟、五弟边收拾院子边玩儿。
姐一手拿着一把菜刀,“当当当……”有节奏剁着馅,每剁好一板,喊大哥拿菜篓子过去。
大哥托着装满菜馅的篓子来到院子里的树下,放在小板凳上,双手使出吃奶的劲挤压着,直到篓子里只有很少的绿菜汁流出才停手,端进屋倒进一个大提篮里。
二哥洗着菜、姐剁着菜、大哥挤着菜,直到菜馅装满两个大提篮,他们才会停下手来。
家里人多,我们弟兄几个饭量大,这两大提篮菜馅包出的饺子,也凑凑合合够初一早晨、中午吃的。
我走进屋,看着姐手里的两把菜刀上下舞动,听着“当当当”有节奏的声音好玩,走过去抢着试试。
姐摇了摇头,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干不了这活。”
我很不服气,“别看我瘦,劲可不小,不就是拿着菜刀上下剁吗?这点儿活绝对不在话下。”
二哥甩了下冻得如同红萝卜似的手,从院子里走到我身边起哄:“姐,瑞僖这么自信,就让他试试呗。”
大哥端着挤好的菜馅篓子,在旁边抿嘴笑,可眼里透着不屑。
姐侧头俏皮地看我一下,“行,就让你试试。不过,剁菜馅显不出你的本事,你来剁板肉馅吧。”边说边收拾着菜板。
爹笑嘻嘻走过来,拿起两把菜刀进了木工房,细心磨着,最后用拇指肚轻轻试试,觉得刀刃锋利了,才进屋交给我。
姐把一大块生猪肉放到菜板上,“来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我满心欢喜地紧攥住两个刀把,像是攥着两根鼓槌,按照鼓点剁起肉来……可剁了上百下,肉块还是完完整整躺在菜板上。
我偷偷向周围扫了一眼,爹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抽着烟,大哥、二哥抱着胳膊笑着,姐目不转睛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可能是姐觉得实在看不过眼,提醒我:“瑞僖,你把肉块切成片,再切成丝,就好剁了。”
我照姐说的做了,果然剁起来轻松了一些。可不大一会儿,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黏稠的猪油把刀刃牢牢糊住,两把刀真正变成了两根鼓槌,“当当当”地不是剁而是敲在猪肉上。冰冷的天,头上冒着汗,内心渴望着有人能接替我,可瞄了一下,一个个欢天喜地,像看一场好戏,只得狼狈不堪地坚持着。心里明白,这是我无知和自负应得的结果。
姐终于忍不住出手了,近前弯腰在菜板底下的架子上拿出酱油瓶子,在我的刀边倒了一些酱油,边倒边紧绷住嘴不笑出声。
刀刃立时显得利落了。
在姐的帮助下,用了一顿饭的工夫,我终于剁好一板肉馅。不仅累得胳膊酸肩背疼,还在家人面前来了个活现眼。羞愧地走进里屋,倚墙坐在炕沿上望着房顶出神。
二哥不依不饶地追进屋,“剁肉好玩不?来,来,这砸烧纸的声音‘当,当,当’的也很好听,要不要试试?”把一沓方形草纸,连带砸烧纸的铁铳子、小铁锤递过来。
我兴致全无地摆摆手。
不知怎么的,四弟好像故意给我难堪,手里拿着一块木板站到我身边,“三哥,给。”说着,把木板平稳稳地放到地上。
我把细长的脖子弯成烧鸡的脖子样,摇头拒绝。
二哥谑笑着看我一眼,蹲下身,把草纸放在木板上,左手握紧铁铳子,稳在草纸的上角;右手握住小铁锤的木把,平举起来,“当”,快、稳、准地砸在铁铳子头上。随后拿开铁铳子,一个铜钱印迹透过纸直达木板。向前移动一手指粗的距离,稳住铁铳子,“当”,小铁锤砸下去,又一个铜钱印迹……一阵“当”“当”“当”之后,一沓草纸全部砸上铜钱印迹,变成了烧纸。
姐、大哥先后走进来,看看二哥,再看看我。我觉得实在尴尬,打算通过帮忙来化解一下。站起身,弯腰抓起二哥砸好的烧纸,准备放在炕上,一张张揭开,叠成长方形,摆成花朵的样子摞在一起,备用。
“瑞僖!”姐大惊失色地一步跨到我跟前,夺过我手里的烧纸,“这烧纸不能放在炕上,也不能放在人的衣服上,沾上人气,咱爷爷奶奶、神仙们会把咱们的魂一块收走!放在躺柜上,放在躺柜上。”
我立时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三十吃过早饭,爹切了一些牛杂羊杂、猪肉,还夹了几个素、肉丸子,分别装进三个小花碗,摆在案板上;在里屋立柜拿出一瓶酒打开,倒进白瓷酒壶里一些,也放在案板上;盖严酒瓶放回立柜,顺手又拿出三个小酒杯,在水缸里舀碗水洗干净,甩甩水放在案板。把这些准备就绪,爹喊大哥端过来条盘,在上面一一放稳摆好,又走到灶前墙上挂着的筷子笼里抽出两双筷子,贴着碗边放好,才招呼我们一起去上坟。
大哥戴着棉手套,稳稳端着条盘走在最前面。
二哥背着一兜鞭炮在后。
我提着一捆烧纸跟着。
四弟、五弟依次排列。
弟兄五个雄赳赳、气昂昂地成一列纵队整齐行进着。
一群群上坟的人看到,无不挑大拇指,和爹打声招呼:“天豪哥,孩子们一个个真是精神抖擞啊!”爹点点头,自豪地抽着烟袋走在最后。
在坟地,家家比着放鞭炮,以显示气势。荒凉的田野人来人往,鞭炮声此起彼伏。
在每个坟前烧完纸,磕完头后,爹照例如数家珍地挨个坟头讲着,这是哪个辈分的爷爷,有什么光辉事迹,最后混得家境如何。当站在老爷爷坟前,习惯地叹息一声:“唉,一辈子嗜赌如命,最后凄惨一生,你们可要时时记住这个教训啊!”
爹的话,伴着点燃的鞭炮声,钻进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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