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眼神立刻变了,变得有故事了,变得含义十分深刻了,一个“哦”说得千回百转,然后换了一副“我懂”的表情,推着安晴云说:“安大人居然这么风雅,还藏了人!真是的,早说嘛,别叫小娘子多等啊!”
“音声人”,乃是乐伎雅称,安晴云平常就一副风流佳人的样子,传说她养了一屋子的太阴,有男有女,各个都婀娜多姿样貌绝俗,故而一听“音声人”三个字,对方就这么默认安晴云出外差还要带个暖座位的俏佳人。
小皇帝心里当然不开心了!“音声人”?手脚不麻利?风雅?
车身一沉,小皇帝已经摆好姿势,酝酿好情绪准备找安晴云算账了,门一开,她就扑过去一阵厮打,安晴云送气的笑声隐隐传来,好像挨打还挺高兴的。
“好了,好了,陛下饶命。”
“音声人?”
安晴云正色答道:“陛下的声音圆润可人,如珠玉坠地,比最好的音声人还要好。”
“手脚不麻利?”
安晴云不慌不忙地从中间的桌子侧边摸出水壶水杯,排开了给小皇帝摆上倒茶,最后还摸出几个小点心。
摆妥当了,才笑着迎向她的眼睛:“陛下何须手脚麻利?自然有手下人给陛下准备妥当。”
小皇帝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盯着安晴云问:“手下人这等手脚麻利,究竟能持续多久?”
安晴云微微一笑,自己拿起杯子,和桌上那个碰了一下,道:“只要陛下还是陛下,手下人就一定会手脚麻利。”
小皇帝慢慢抓着杯子,满眼的凝重,人隐在杯子的阴影后面,端庄了大概一百倍,“要比之看不见摸不着的忠心耿耿呢?”
安晴云也不敢怠慢了,正色道:“陛下要看他们是为何忠心。若是忠于皇权,陛下只要一日是君,那就一日效忠陛下。若是忠于陛下本人……那当然是刀山火海,都愿意效忠陛下了。”
小皇帝仍问:“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爱恋之心,比之忠心,又如何呢?”
安晴云答:“爱恋之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最为虚幻,岂可与忠心相比?”
小皇帝问:“究其原因是为何?”
安晴云答:“恋慕一人,就会放大她的优点,无视她的缺点,它的对象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幻象,当然也就格外容易破灭。”
“那倘若所忠之人实为伪善,所爱之人反而真实,又当如何?”
“……那当然是反过来。”
“那你还敢说爱恋之心处处不如忠心?”
安晴云笑着说:“臣错了,陛下说得对。”
小皇帝斜眼一瞥,道:“我觉得不对。爱恋之心对人有所求,可忠心就是忠心,别无所求。”
“哦?”安晴云看着这么半大不大的小娃娃忽然说起这么深奥的东西,只觉得有趣,问,“爱恋之心求的是什么?”
小皇帝严肃地说:“当然是想让对方也喜欢自己呀!不但是这样,而且最好就对着自己一个人,不要去理会别人。唔,丞相,你对谁有过什么爱恋之心没有?”
安晴云笑道:“虽然没有过,但我觉得陛下说错了。”
小皇帝被人一逗,原形毕露,刚才那份神秘劲儿一下子就呼啦一声自己跑了。
“哪儿错了!”
安晴云温声道:“爱恋之心是不求回报的,只不过常常错付罢了。”
小皇帝保持原状,但是没有说话,可能是无法反驳。
安晴云笑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一茬来了?”
小皇帝眼神飘忽了一下,坚定地回答:“好奇。”
安晴云道:“那就好。陛下须知,像是你我这种人,最好还是别有这什么爱恋之心的好。”
小皇帝感觉胸口被人打了一锤子,费了好大力气才语气如常地问一句“为什么”。
安晴云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直直插进她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凡被陛下爱恋之人,皆是陛下软肋,容易招来陛下的敌人,更甚陛下的宠爱。陛下想想,要是陛下喜欢了谁,但有坏人抓了他,叫陛下退位,陛下退是不退?”
小皇帝一愣,感觉进退维谷:退位呢,究竟要不要为一个人放弃了大良朝大好江山呢?不退位吧……
“陛下若是不退位,背上负心人的骂名也就罢了,这贪生怕死,为了江山心狠手辣的罪名也是跑不掉的,最要紧的是徒增杀业,日后想起这件事,多半也会时时悔恨的。”
“这、这么……那你呢?”
安晴云笑笑说:“当然也是这样呀?”
小皇帝终于琢磨出一丝不对,问:“什么叫你我这种人?”
安晴云正经回答:“那当然是以国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
我看是要干大事的人吧!
心里骂完,她心情就开始低落了,原因无它,不过是安晴云自己不想去爱别人,而且也不准她去爱别人罢了。
车轮碌碌,轧着地面,隐在背景里的马蹄声渐渐地显出来,杂乱得像是有许多人一起持棍敲着地面,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她。
她偏头看着外面发呆,赌气不去看安晴云,心里却不停地呐喊:可恶的坏蛋丞相,快救救我……
“陛下呀……”安晴云终于开口了,小皇帝松了口气,故意生着气,问:“怎么了?”
安晴云摸摸她的小脸,温声问:“陛下怎么啦?什么事情不开心啦?”
小皇帝拍开她的手,凶凶地说:“你惹我生气,还敢问?”
安晴云嘻嘻一笑,“陛下要是生气,臣以后就不回答陛下的问话了,免得惹陛下生气,好不好?”
小皇帝鼓着脸,支吾着不说话。当然不好了!你不回答问话我怎么套你的话!
她看起来更生气了,安晴云也更快乐了,又摸摸她的脸。小皇帝一把拍开,“谁准你摸我的脸了?”
安晴云的手也不收回来,笑着问:“陛下要是不喜欢,臣以后就不摸了,好不好?”
小皇帝又支吾着不说话,好半天才问:“你刚才叫我干什么?”
安晴云道:“我正有事向陛下禀报。陛下总还不会忘记去第一次去我府上的那天吧。”
当然是不会忘的!一辈子也不会忘的!小皇帝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身体不知为什么又变得热乎乎的,皮肤变得十分敏感,马车的震动和衣料些微的摩擦,就让她觉得恍惚。
太阳从帘子的缝隙里射进来,安晴云的脸在亮光和阴影的交替里时隐时现。
想要……想要贴过去……
“那个向着陛下下药的侍女,我找到了。”
小皇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从浑身燥热的恍惚里醒过来,坐端正了,问:“是什么人?”
安晴云道:“她就是鲁毛毛,她觉得自己家破人亡,都是陛下的错。而当天陛下中午回到离宫附近的时候,她人也在附近的别墅住着。听说了琅琊郡主要设宴款待陛下的事情,所以乔装混入宴会中。”
这倒是稀奇,鲁毛毛每天穿着男装,换了女装结果根本认不出她了。
小皇帝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追问说:“那她下这种药,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安晴云露出思索的神情,“臣现在也没想清楚。她似乎以为给你吃的是□□,听说陛下还能上朝,以为□□失效了,被抓住之后,自己自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当然就是有人知道她要下毒,而这个毒,却是被人替换成了抑风散,有心让小皇帝吃下去。
而她混进琅琊郡主的宴会里,是真的和琅琊郡主没有关系吗?
小皇帝也不想相信以前拉着她吃喝玩乐飘飘有仙气的七姐刘轻舟真的会下手害她,然而还是问:“这段时间七姐在做什么?”
“琅琊郡主排了两个新舞蹈,请了两场客,其余时间都在湖上写曲子。”
她平常也就干些这个,也就是说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小皇帝自己想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又不去想这件事,最好能拖一天是一天。这谢迁还关在牢里,礼部又鸡飞狗跳,暗中还潜伏着诚太妃,要是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刘轻舟也要对她不利,这真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煌煌天地,没有一个朋友了。
她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就真的泄了,整个人像个放了气的皮球,摊在桌子上。
安晴云伸手戳了戳她的小脸,甚至小皇帝都没去拍。
“陛下呀,臣有一事和陛下商量。”
“什么事啊……”
“陛下这一路的身份……”
小皇帝倏尔惊醒,弹起来说:“安里里为什么对我那么凶?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小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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