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县衙,谭知县已回到衙后官宅中,他坐在中堂太师椅上,抱着个水烟筒,身体后仰,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地抽烟,水烟筒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满屋青雾缭绕,一股浓浓烟味。
蒋兴看他矮胖身材,肥头大耳,眼神晦暗迷离,心想:看样子就是个贪官,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吃得脑满肠肥的。
蒋兴自我介绍一下,接着厉声问道:“让我们来处理丧事,不等我们家人来到,怎么就把我哥埋了?”
谭保中捧烟管的手颤抖了一下,二郎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眼睛斜着上下瞟了蒋兴一眼,觉得他与蒋天禹长得很像,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不卑不亢,说话的嗓音也是深沉浑厚,眼神也是利剑一般,不由得心里发毛,嘴上却冷冷地说:“天这么热,不埋就腐烂发臭了。”
蒋兴眼睛一直盯着谭保中,理直气壮地说:“天再热,也不差这一两天时间,是不是有什么怕我们看?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有什么怕的?他是自杀,兰天明把他从房梁上解下来的,不信你去问他!”谭保中放下二郎腿,瞪大眼,色厉内荏,话音尖锐刺耳。
“他都准备回京城了,为什么要自杀?”蒋兴勃然大怒,义正词严地质问。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你哥呀。”谭保中理屈词穷,只想早点把人打发走,他移开视线,故作镇定地说,“他死了,你们赶快收拾一下走吧,核查的账本交给我,一个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
“我哥的死因不弄清楚,我们不能走!”蒋兴断然拒绝。
谭保中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捶着桌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慢厌恶,一脸凶相地说:“你们不是钦差,不是朝廷命官,你们在这儿本县不管费用,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负责!我要休息了,你们走吧。”说着起身往卧室去了。
焦二怀回到住处,赶紧走到衣柜边,伸手到柜后去摸索,账本还在,他心里踏实了,对蒋兴说:“咱们先吃晚饭去吧。”
晚饭吃的还是菜粥,绿绿的稀稀的,一股青菜味,蒋兴问:“老爷在时,你们也喝这个粥?”
“是啊,天天喝粥,喝得嘴里没味道;我跟老爷说,天天喝粥把脸都喝绿了,肚子都喝大了;他给我吟了一首诗: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他告诉我,这是大理学家朱熹写给女儿的诗,饱汉要知饿汉饥,灾民更可怜。”
焦二怀停了停又说:“就天天喝粥,老爷还觉得愧对朝廷,愧对灾民。他是个好官,别人当官都胖了,他却瘦了,让人看了心疼。”
回到房间,蒋兴看着堂兄天禹的遗物,那方正棱角分明的脸,刚毅和善的面容、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往事如岛屿,浮现在思想的大海上。
天禹和蒋兴是同一个太公,上祠塾时,二人同窗伴读一年,那是天禹去苏州念书院前,蒋兴刚上祠塾。天禹生活上不拘小节,对穿着饮食都不讲究,但胸怀大志,仁义忠厚,学习刻苦,珍惜时间。
一天,一个调皮学生在讲台前的地上抹了一层桐油,先生摔了一跤,勃然大怒,要恶作剧者站出来,否则不讲课,学生们面面相觑,抹桐油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天禹便站了起来说:“桐油是我抹的,先生罚我吧。”
先生虽知不是他,为了杀一儆百,还是让天禹把手搁在桌上,用戒尺打了二十板子。
蒋兴不解,事后问他:“哥,为什么要代人受过?”
天禹说:“没人站出来,不耽误大家大半天时光?多可惜啊。”
更让蒋兴记忆深刻的是一个深秋的下午,蒋兴跟着天禹到太湖撒网捕鱼。撒网不久,突然变天,风起云涌,浊浪滔天,小船被打翻了,二人落水,顶着风浪往岸边游。由于水冷,蒋兴的两条腿同时抽筋了,肌肉僵硬如铁,一动就撕心裂肺般疼痛,只能靠两只手划水,没多久便体力不支,身体向下沉去。天禹见状,赶紧回游至他身边说:“抓住我肩膀,我带你。”那次若无天禹相救,蒋兴当葬身太湖。
此后,蒋兴还见过天禹一次,谁知竟成永诀。
那是天禹考中进士,家中摆酒庆贺,蒋兴也被叫去,蒋兴恭喜堂兄,也为自己没进科场遗憾。
天禹穿蓝布长衫,坐在板凳上,诚恳地说:“不要以不得科举为病,要以不识礼仪为忧。我们无锡梁溪自古以来,出了不少仁人志士,有当官的,也有没当官的,人有清风美德,干什么都有出息。”/
话犹在耳,人却不在,他刚刚找到为国为民效力的人生路径,却壮志未酬身先死,与自己阴阳两隔了。阎王这个瞎眼园丁,不除杂草,专除鲜花。想到这里,蒋兴又悲伤起来,胸口如捂着一块冰,渐渐化了,化作一片寒凉。
他心里痛苦睡不着,走到屋外,看着黑暗的天空,远处雷声阵阵,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恍如不断重复。风也大了,乌黑的云大块大块涌过头顶,不时有雨点飘落,眼看就要下大雨了。
第二天上午,蒋兴和焦二怀在兰天明的带领下,去城西坟地给天禹烧纸祭奠。
下葬时,兰天明来过,但到了坟地还是找了一会儿,天禹的坟在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没有碑,坟堆也矮小,就如一口锅反扣着那么大,但周围却开着一些野花,叶上有露珠,晶莹艳丽;下了两次雨,黄土松塌下陷凹下去一大块。
蒋兴向扫墓的人家借了铁锹,在野地里挖了些土,把塌陷处填平,兰天明说:“谭保中真不是东西,老爷是钦差,是七品官员,在这里也算大官了,就埋在这么个角落里,也不立个碑。”
焦二怀说:“老爷不收他的贿,铁面无私查账,他是又怕又恨,老爷死了他巴不得呢,偷偷在乐呢,还能厚葬老爷?”
蒋兴边烧纸边掉泪,附近草丛里有一只小虫,身上背着一谷物,还在拼命地往身上再加一谷物,蒋兴想,这大概是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了,贪得无厌最后被身外之物压死。不远处有一棵枫杨树,树枝上立着一只乌鸦,蒋兴看着它心里说:“哥,你若是被歹人所害就托梦给我,就让这只乌鸦飞走,我为你伸冤报仇!”
他用树枝拨弄着带着火星的灰烬,风吹着纸屑和青烟往枫杨树的方向去了,乌鸦突然飞起,“呜哇、呜哇”叫着往湖边飞去。
蒋兴看着飞去的乌鸦说:“我哥肯定是被狗知县害死的!”
“可我们没证据,也没办法告啊。”焦二怀忧虑地说。
“矜伪不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查清!”
从坟地回到住处,蒋兴和焦二怀开始收拾整理天禹的遗物,焦二怀翻着天禹的《康熙字典》问:“老爷不是比你大吗?”
“是啊,他大我四岁。”
“怪了,老爷怎么称你为兄呢?你看。”
蒋兴接过字典,扉页上写着三段话:“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凡出仕,不问官职大小,蠹罔害民者,皆为不忠;凡法令所载赃罪者,皆为不廉;凡法令所载滥罪者,皆为不法。”“我兄天兴,必知我意。”。
蒋兴也有点大惑不解,想了想说:“也许是笔误。”
吃过晚饭,蒋兴关上门,点起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看天禹写在字典上的几句话。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二人在一起谈论兄弟相处之道时,天禹说:“若要义,兄做弟;大的谦让,不争强好胜,不斤斤计较。”
蒋兴想,天禹称我为兄,必定要我注意“义”字,他赶紧把字典翻到“义”字那一页,果然在“义”字旁的空白处,有用楷书小字写的一句话:“高淳谭知县冒赈,以利陷天禹,天禹不敢受。”
蒋兴忙把字典合上,放入天禹的箱子里。他明白了,天禹看清谭保中的贪官面目,对他有所警惕,虽知有危险仍临危不惧,为防万一,在字典上留下一点揭露贪官罪恶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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