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孝琪周岁,家里办酒庆贺,宾朋满座,热闹一天。傍晚,红日西斜,几朵白云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明媚灿烂;炊烟袅袅,空气中飘着柴火和干草的气味。鸡鸣桑树颠,农夫荷锄归,大塘上飞过一大群黄雀。
客人都走了,蒋先云端张矮竹椅坐在梧桐树下歇息,蒋兴端来小方桌,又端来义父喝的茶碗和旱烟筒。蒋先云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吹开几片绿绿的碧螺春茶叶,喝了一口,放下冒着热气的茶碗,手握旱烟筒,边抽烟边看在晒场上玩的孙子蒋康,悠闲快乐地打发着光阴。
这孩子三岁,胖乎乎的,一撮黑头发在脑后编了根小辫子,他手里举着个小风车跑,小风车转动,小辫子也在飘动。
孝琪正学走路,美兰扶着,跌跌撞撞,嘴里咿咿呀呀。美兰看到儿子举着小风车往小沟塘南边跑,忙抱起女儿追赶过去。白腊保拿了一块小方糖蹲着逗蒋康,看到美兰走来,想沾便宜,对蒋康说:“叫我爷爷,糖给你。”
白腊保身体粗壮,头发粗硬,方脸大眼,嘴唇宽厚,牙齿外凸,穿白色粗布衣服。他比美兰大一岁,还是光棍,美兰听到了,对儿子说,“叫他哥哥。”
蒋康无所适从,看着白腊保手上的糖,叫了一声“爷爷”,糖到手后,说了句,“谢谢哥哥”。
白腊保笑着说:“小小年纪,就有心计。”
蒋兴端张小方凳从屋里出来,看到义父歪着身子挠痒痒,放下凳子说:“我来帮你。”
蒋兴挠了一会儿,蒋先云笑着说:“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人老了,皮肤老痒,胳膊也硬了,以前够得着的地方现在够不着了。”
“爸,听老家来人说,天禹哥到高淳做官了,他也了不起,家境贫寒。”
“我告诉你,有出息的人都是这样,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努力,像爬山一样,一点一点向上。”
“离得不算太远,什么时候去看看他?”
“要去你去,我不去,他当官,我是老百姓,不巴结他;再说,要看也得他来看我,我是长辈。”
蒋兴双脚成外八字站着,抬头看杨树上叫的乌鸦,杨树外面,有一大群麻雀在小沟塘上面飞来飞去。他忽然想到晚上做的一个梦,梦到夏日里,和几个小伙伴来到太湖边,扒下裤子,光着屁股钻进清澈的湖水,双手拍打着水面,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一会儿,小伙伴们开始追逐打水仗,拍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落在水面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玩累了,便静静躺在水面上,仰望蓝天,数一朵朵漂移的白云。忽然间,白云变成了乌云,乌云又不出来铺天盖地的麻雀,向水面冲来,用嘴啄他们的肚皮。
他问:“丹阳后巷有个麻雀塘,村里有个麻雀井,是不是那地方麻雀特别多?”
“不是。是春秋战国时候,伍子胥逃到那地方,楚兵追来没地方躲藏,就躲避在井里面,无数麻雀在井周围,在村子里飞和叫,转移了楚兵的注意力。楚兵走了,伍子胥从井里上来,化妆后逃到了吴国。”
“爸,麻雀怎么知道伍子胥是好人?”
“我告诉你,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动物也在看。好人坏人头上的气不同,我们看不到,动物能看到。”
蒋兴说:“爸说得对,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你说。”
“我们家这几年也算人财两旺,三间庭屋也盖了,家里还有些银子,我想用来做点好事。”
“做什么好事?”
“在大塘中间修条路架座桥,到大塘西边种田的人可以少绕好多路。”
“我告诉你,桥不能修。”
“为什么?”
“老子说他有三宝:一慈二俭三不为天下先。我们家在村上也就是小康,何家是首富,他不修桥我家修,就抢了他家的先,就要得罪何家,出钱不讨好。”
“村上有几户穷人家蛮困难,生了病都没钱看,有的年纪轻轻就死了,生病时给点钱,怎么样?”
“这个可以。”
美兰抱着女儿从小沟塘边回来了,身后除了蒋康,还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灰布衣服,中等身材,黝黑的扁脸、大鼻子、小眼睛。从他额上两道拧紧的皱纹和下垂的悲伤的嘴角,就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幸,或者刚死了什么亲人。
蒋兴一时想不起来人是谁,等他开口一说话便想起来了;他是义父哥哥家的长工焦金大的儿子焦二怀,天禹进京赶考和进士及第在京等待授予官职的几年里,他一直跟随侍候。
焦二怀进屋话没说几句,悲伤的面孔就开始颤抖,噙在眼睛里的泪水汪汪闪光,他手握成拳头,难过地说:“蒋老爷死了,我来请叔叔去高淳料理后事。”
蒋先云似被人从脑后猛击一掌,身子前后一晃差点摔倒,他惊愕地问:“天禹死了?怎么死的?我哥知道了吗?”
“上吊死的,家里已经知道了,我先去老家报的丧。伯父本有心痛病,一着急便昏死过去了,救醒以后还是胸闷胸痛,说死神找错人了,该他死的。他身体不好,出不了远门,让请叔叔代他去,一切由叔叔做主,我就赶过来了。”
蒋先云眉头紧锁,手捂住隐隐作痛的胸脯,沉吟片刻说:“蒋兴,你有文化也见过世面,身体也好,你辛苦一趟,跟二怀去高淳吧。”
“我怕有该拿主意的事,决定不了。”
“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听官府的。就一件事,你要弄清楚,天禹到底怎么死的?金榜题名又任了官,正春风得意呢,有什么事想不开要上吊呢?走,到屋里商议。”
几个人进屋,在八仙桌边坐下,美兰端上茶水;蒋先云看着焦二怀,问起天禹去高淳的情况。
焦二怀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讲起一个多月以来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泪水夺眶而出。
蒋先云心如刀割,眼睛湿湿的,他问:“你仔细看看天禹的尸体什么样子吗?”
“脸色黑青,其他地方没注意。”
“自己上吊死和被人害死,样子是不一样的,蒋兴,你去街上医馆问问陆郎中,然后去高淳仔细看看,弄清死因。天禹要是被人害死,我们得给他伸冤!”
听了义父的话,蒋兴应了一声,起身穿上蓝布长衫,扣好纽扣出了家门。
半夜时分,电闪雷鸣,那雷声特别响,好像要把天地炸裂似的。雷电之后狂风大作,树的黑影在大风中东倒西歪地摆动着,紧接着暴雨如注,似要淹没大地。拂晓鸡叫时,风停了,还能听到雨声滴滴,滴了半个时辰,雨也停了,似乎知道有人要远行奔丧。
土路泥泞湿滑,坑坑洼洼;主仆二人踉踉跄跄,时不时摔一跤。走不多远,便裤鞋尽是泥水,浑身是汗,胸背皆凉。经过茅山时,山道不宽崎岖不平,狼和野猪不时发出恶狠狠的嗥叫声,令人闻之胆寒。山边的湖,一半是水一半是影,有水鸟掠过时,湖水仿佛眨眨眼睛说:“着什么急?去也没用,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二人心急火燎,有车搭车,没车步行,赶到高淳华严寺已是傍晚。二人径直来到天禹房间,不见了遗体,屋里很乱,赶忙去隔壁问李又昌和兰天明,才得知谭知县下午已经差人把尸体抬到城西坟地埋了。
蒋兴既难过又气愤,他拳头紧握,对焦二怀说:“去找知县!为什么不等家人来看一眼就把人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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