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动荡不安的年份。
这一天,有雾,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雾团,如一群大象在村里村外慢慢蠕动,从茅缸和污水坑经过的雾团带着臭味。
九点钟,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大杨树顶上的一个个尖嘴鸦的窝,好像粘在阳光辉耀的天幕上似的。鸟雀在窝里和枝头喋喋不休,似在斗嘴,好像各自都有独到的见解。
蒋兴没有上街,在家做事到十点多钟,准备去田里看看。饭店堂长吴小牛跑到家里来叫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饭店被砸了,你爸也被打伤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蒋兴看着满头大汗的吴小牛说。
原来每年立冬前后,皇塘和里庄两地都要轮流举行喝黄酒比赛,也叫斗酒会。参与人比酒量大小和划拳的机智敏捷,地点都在饭店,是几家饭店轮流主办。今年又轮到皇塘,轮到的中街饭店不愿意,因为要影响一天的生意,还要搭上酒菜,店里还要搞得乱七八糟。
主持人找西街饭店,蒋兴问义父,义父有兴趣张罗,他曾参加过三次斗酒比赛,赢过一次,醉过两次,在镇上“杰出酒民”名人录里,他有一席之地。他力主承办,帮助张罗,还自告奋勇报名,想再当一次杰出酒民。因为蒋兴极力劝阻,他才成了活动的志愿者。
斗酒是镇上冬天一件有趣的活动,饭店是赛场,从早到晚,屋里充满了烟雾和酒气,还有热烈的气氛。围观的人很多,来晚了只能站在饭店外面闻闻酒气,听听里面乱糟糟的吆喝喧闹声,还有赢了一把时的开怀大笑声。
斗酒分两场,上午一场是比划拳行令,输的一方喝酒,四局三胜。下午一场是比酒量,双方各四人参赛,一个对一个喝,一碗接一碗喝,喝醉的输,四局三胜制。
上午一场,皇塘派出黄毛八斤等四人比赛。黄毛八斤身体健壮,长相猥琐,脸黄头发黄,脸颊上有一左一右两块伤疤。他是个游手好闲浅薄鲁莽之人,在街上以能吹牛能喝酒闻名,他常说:“老子叫八斤,是一天能喝八斤酒,不是生下来八斤重。”
每年一次的斗酒会,他是当仁不让的主力队员。斗酒会是皇塘的节日,也是他最风光最幸福的日子。今天,他第三个出场,前两个是一输一赢,赢的林三虎也喝了二十汤碗黄酒,足有二斤多,离开酒桌便稀里哗啦吐了一地。黄毛八斤上场不久,划拳行令便两次违规,第一次是他伸出三指,叫了九连环,看对方出了四指,忙张开五指,还说自己赢了,要对方喝酒,对方虽然有意见也没计较,黑大头端起小汤碗一饮而尽。
双方继续划拳,按规定,划拳不能喊数,只能喊代称伸手指,不能喊出数字。黄毛八斤喝了八碗酒,头有些晕,伸出四指,应该喊如意时,习惯性地叫了四时如意。黑大头说他错了,要他喝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的黄毛八斤,黄眼睛盯住黑大头的黑眼珠,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坚持说他喊的是如意没有错。黑大头也不移开目光,坚持说黄毛八斤错了,要他喝酒。双方各不相让,唇枪舌剑,还配合手势争吵起来。黄毛八斤先向黑大头伸中指示意对方为乌龟,接着又伸无名指侮辱对方,还伸小指以示对方为小人。黑大头毫不示弱,掀翻桌子,一口痰吐在黄毛八斤的大脸颊上,黄毛八斤用衣袖抹去黄痰,挥拳打向黑大头的鼻子。黑大头鼻子流血,从旁边桌上拿起黄酒瓶砸黄毛八斤的头,黄毛八斤太阳穴破了一个大口子,有鲜血流出。他也拿起酒瓶砸黑大头,黑大头被打掉五个牙齿,鲜血直流,满脸血污昏倒在地。
双方其他人见状,情绪失控,也动手互殴,板凳、碗盘、醋瓶、酒坛都成了武器,看热闹好斗殴的人们也参加混战。小白毛嘴巴先挨了肖松一拳,嘴里有股咸味,牙齿松动出血了。他怒发冲冠,一拳狠狠打向对方的右眼,当即眼球被打破,肖松疼得大声惨叫。混战中,有的头破血流,有的伤了腿和胳膊等身体零部件,伤重的疼得又喊又叫。桌上的醋、酱油、酒瓶都打得稀巴烂,地上如下了有血有调味品的怪雨,黑乎乎红乎乎潮乎乎,五味杂陈,如一场激烈滑稽战斗后的战场。
蒋先云在蒋兴的极力劝阻下,没有上场比赛,只是当看客。看到双方动手,他怕打伤人,也怕打坏饭店的物品,便上前大声劝阻。打红了眼的人们根本不听,里庄来的人连他一起打,两个人对他拳打脚踢,蒋先云被打倒在地,还被踩了好几脚。他挣扎着刚起来,一个壮汉又用木棍殴打他,他的腿和背又被木棍狠狠打了七八下。当壮汉举起木棍打向他的脑袋时,他本能地举起双臂试图抵挡,对方力气大,他又被打倒在地,眼睛和胳膊撕心裂肺般疼痛。
蒋兴先跟着吴小牛前往秦玉彬诊所,蒋先云躺在病床上,打伤的地方已经包扎,眼睛肿胀睁不开,手臂和腿有三处骨折。蒋先云痛苦地说:“如果我不举起双臂保护头部,脑袋肯定开了瓢,想想都后怕。”蒋兴安慰了义父一番,与秦郎中商议好治疗方案,便去西街饭店。
路上,蒋兴问:“黄毛八斤为什么这么胡闹?荆德顺掌柜为什么不在?”
吴小牛气愤地说:“我看是黄毛八斤和荆德顺是串通好的,比赛规则是奖钱归赢的一方,皇塘街上奖钱都给了黄毛八斤了。黄毛八斤眼看要输要付奖钱了,这么一闹一乱,他就不用给钱了。荆德顺可能知道要出事,和你爸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黄毛八斤肯定给他好处了。”
“荆德顺是饭店老人了,不会与黄毛八斤勾结,不要瞎猜。”
荆德顺是义父用的人,饭店还在荆家祠堂手上时,荆德顺和他父亲就在饭店做事。他家是祖传厨师,乾隆下江南时,老祖宗荆中法被请到丹阳,给乾隆皇帝做拿手菜红焖鸡。乾隆吃得高兴,召见了烧红焖鸡的大厨荆中法,还赏他一个绣有龙纹的黄丝织的槟榔荷包。荆家祠堂把这当成天大的荣耀,将槟榔荷包悬挂在饭店柜台的后墙上,旁边写了“皇恩浩荡,无上荣光”八个大字。自从挂出这荷包之后,饭店生意兴隆,每天要卖出红焖鸡一百多只。但好景不长,一个月黑风高夜,皇帝赏赐的荷包不翼而飞。这在当地是惊天大案,饭店员工和有关嫌疑人,家家挖地三尺,但一无所获。悬赏一千两银子,也没得到一点线索,折腾两年没有结果,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蒋兴和吴小牛到了饭店,看热闹的人已散去,受伤的人员已经送往诊所。店里一片狼藉,地上是湿漉漉的酒水,还有打碎的盆盘碗碗,打坏的桌椅板凳,满屋子浓浓的酒气和醋味,蒋兴和伙计们收拾了个把小时,饭店才恢复原样。
蒋兴从饭店出来,心里有些郁闷,这饭店赚钱不多,麻烦事不少。饭店赚钱少,是他把义放在前面。他要求食材新鲜,价格实惠,不能浪费。到西街饭店吃过饭的人都知道,菜不准客人多点,按照一个人一个菜的标准,只能少,不能多。酒也是当地黄酒,不卖外地高档白酒。晚上九点打烊,客人再有酒兴,给再多钱也不行。蒋兴心慈手软,做不出不给钱不让吃的事。街上一些地头蛇,常常是大吃大喝一抹嘴,在账单上写个名字记个数字走人,欠了几年也不还钱。这吃喝债务,成了蒋兴挥之不去的烦恼,有人说他:“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太仁义不能经商。”他觉得人家说的不无道理,自己可能太仁义。
饭店雇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工,负责洗菜刷盘子擦桌子。那女人体态丰满,肩膀很宽,颧骨突出,生着两道浓黑的眉毛。上了半年班,就得恶病死了,本来给半年工钱就可以。但蒋兴发现她有三个十岁以下的孩子,丈夫是瘸子,就一次性给了三年的工钱。
来饭店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气人的事都有。去年十月的一天晚上,五里村的矮胖酒鬼羊大山在饭店喝酒后,没给酒钱,蒋兴也让他走了。这个胖猪一样的酒鬼,因为喝酒过量,走到东街桥上,一头栽入河里淹死。家人冲动狂躁,纠集族里一帮人大闹饭店,动手砸了一些碗和盘子,还要饭店赔100两银子,理由是饭店不该给他喝那么多酒,不该不给钱就放他走。扬言不赔偿100两银子,就将人埋在饭店里。人们认为死者家人无理取闹,不要理他。蒋兴有恻隐之心,认为人家死了人,够悲伤的,看着要臭的尸体,也有点无奈,便给了100两银子,让家人把死人抬走。他收拾打坏的物品时,流下心疼的眼泪。他觉得开饭店,还真不如置几十亩地租给人家种,到时收租,收入稳定不用操心。他真后悔要了饭店,真想把饭店送人,可又怕义父不高兴,只能继续经营。
今天,他走到荆家祠堂北门,碰到南货店的李掌柜,他较胖,有双眼袋、有双下巴,他对蒋兴说:“你要注意荆德顺,他这个人人品不好。”
“何以见得?”
“街上都说,薛仁贵打仗,张世贵得功;蒋先云开饭店,荆德顺发财。
蒋兴了解一些情况,但他仁义,不想把荆德顺赶走,只想通过建章立制减少损公肥私的事。
第二天,蒋兴召集厨师、伙计开了个会,宣布再也不办斗酒比赛,同时约法三章:一、饭菜要卫生,要保质保量,酒不能掺水。这要持之以恒,就像日出日落,潮起潮落。二、不分亲疏,童叟无欺。三、饭后付款,概不赊欠。
他刚说散会,里庄来了一帮人,把饭店挤得水泄不通,来人是被打昏迷的黑大头和被打瞎一只眼睛的肖松家人、亲戚和三十几个帮凶,要求饭店赔偿银子一千两,否则砸烂饭店,还要到何家庄蒋家抄家赔偿。
蒋兴据理力争:“斗酒会,西街饭店只是承办,主办方是荆家祠堂,打人的也不是饭店员工,饭店没有责任。”
肖松的父亲肖俊峰揪住蒋兴脖领子,气势汹汹地说:“一千两,少一个也不成,不给银子,我们就在饭店吃,就在饭店住,我们就不走了!”
好多人异口同声跟着起哄:“对!不给银子就不走了!”
蒋兴知道硬碰硬僵持不是办法,他拿开肖俊峰的手,和颜悦色地说:“饭店没这么多银子,好多是欠账,到年底,欠账收了,就给你们,如何?”
有人到柜台里翻翻,也只有二十几两银子,几个领头的觉得硬逼也不是办法,同意按蒋兴说的做,让蒋兴写了欠条,一帮人才离开饭店回去。
这事蒋先云听说了,精神上很受刺激,他自责地说:“都是我要开饭店惹的祸。”
他心情不好,两处伤口也老不好,身体很快出了毛病,常胸闷肚胀、食量大减,人气虚乏力,他以为中了邪,拄着拐杖出门时,口袋里装些朱砂或带一截桃树枝,以避邪魔。
冬至后,天气一天天冷了,寒风吹落了树上的残叶,吹厚了人们身上的衣服,还隔三差五吹起漫天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了田野和沟沟塘塘,鸟和野兽生活困难了,有的往猪屋羊圈里钻,有的冻死饿死。蒋先云也如受伤饥饿的鸟兽,人日渐消瘦,脸颊深陷,太阳穴松塌,眼睛深深凹进眼眶,人虚弱疲倦,咳嗽厉害了还带痰,痰中带血、粘粘黄黄的。痛苦和沮丧抓住了他,他对蒋兴说:“白痰轻、绿痰重、吐了黄痰要了命,我告诉你,我可能不行了。”
蒋兴关切地安慰他说:“到常州或者上海,找好郎中看看,应该没事。”
“人早晚一死,早死早投胎,寿增则病多,病多就受罪,不折腾了,只想有力气时回老家看看。”
“老了都要生病的,有病就看,寿长是福;大地方医术好。”
“我告诉你,人的命天注定。阎王就像渔民,我这条鱼已经进了他的网了,他一高兴,随时可以拖上岸。我的病,到哪里看都没用。”
蒋兴喉咙一哽,眼中有了泪,他知道义父是条硬汉,不要别人怜悯,也不愿拖累别人。义父不肯去外地,蒋兴去常州请来了有名的内科郎中沈嘉杏。沈郎中五十岁出头,瘦长身材,胸扁平,鼻子尖,脸上皮肉松弛,头顶秃了一大块,戴黑瓜皮帽,穿灰布长衫,说一口常州话。他给病人搭脉看病之后,觉得回天乏术,便开了十副吃不好也吃不坏的中药。
蒋先云在服了沈嘉杏开的十副中药后,病情未有好转,伤腿疼得睡不了觉,人吐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我告诉你也说不了,在床上躺了二十天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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