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一年(1831年),春天。
蒋康站在大塘岸边的柳树下,手握桑剪,仰头剪断垂至脸前的长枝,省得路人拂面和碰着树上的刺毛虫。刺毛虫似蚕,浑身小刺,沾上皮肤痒痒,有时红肿。
孝芸穿葱绿色上衣,在斑驳的树影下,弯腰低头捡掉在地上的柳枝。路过的人们,有的夸蒋家兄妹此举好,有的夸兄俊妹美,说蒋康如春天的杨树俊秀挺拔,孝芸如春天的鲜花俏丽好看。/
水里有蔚蓝天空,有摇曳晃动的白云,还有无数长辫似的柳树枝条,树随风动,人随水动。
在码头上洗衣的美兰,不时抬头看一眼儿女,她有点忧愁。他们都到了人生路上迈出关键一步的时候,眼下却没有进展。自己的大外甥和蒋康同岁,都有两个儿子了,蒋康的胡子多了黑了,婚事还没着落。女儿长得丰满漂亮了,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婚事八字没有一撇。别的事可以拖,这个事有年龄限制。这让她焦虑,晚上想起便睡不着,此时又想起何富贵提亲的事,她忧愤地向水中吐了口涶沫。
何富贵夫妇看上了蒋康、孝芸,觉得两人相貌好,脾气性格也好。何富贵夫妇与蒋兴夫妇说,蒋康孝芸和飞虎飞燕年龄相当,两家门当户对,就来个换亲,让蒋康娶飞燕,孝芸嫁飞虎,聘礼钱媒婆钱花轿钱都省了。
蒋兴问美兰的意见,美兰皱一下鼻子,以厌恶的口气说:“看到何富贵、朱英两口子的抠门劲就够了,村上首富,在大塘西边北边的田最多,修两座桥一毛不拔。”
蒋兴和妻子一样,看不上何家的人品作为,他说:“我也不愿意,得找个理由推了,就说都有人家了。”
这么回复,何富贵知是托词,有时便故意问:“蒋康娶的谁家姑娘呀?孝芸嫁哪儿了?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蒋兴说:“谢谢你关心,办喜酒会告诉你。”
“恐怕要到猴年马月吧?”何富贵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蒋兴有些烦恼,撇一下嘴,也刺他一句:“就是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比你家办喜酒晚。”
荆和珍的父母也托人来做媒,蒋兴觉得尚可:荆和珍人秀气,还识字,父母也通情达理为人和善,上街见面总是笑着打招呼,邀请到家里坐坐喝碗茶水。/apk/
美兰坚决反对,说嫁人不嫁溜光锤,娶妻不娶虎刺梅。荆和珍不本分不稳重,大白天敢抱住男的,那一抱害得蒋康去学打铁,烫伤的脚至今还留着一个疤,还害得郝师傅家破人亡。
“妈,有客人来了,爸叫你回去。”孝芸在岸边叫她,手里握一捧绿绿的柳枝。
美兰忙把棒槌往洗好的衣服上一放,端起洗衣盆回家去。蒋兴在堂屋和街上来的黄媒婆说话,她受人之托,来给蒋康做媒,说的是中街杂货店杨掌柜的女儿杨九贞。
杨掌柜觉得蒋康人不错,家庭在皇塘的声望,也在一步步上台阶。另外,他是商人思想,觉得儿女结婚要幸福,光出身好不行,得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开门七件事,哪一件都得有钱才行。
美兰见过九贞,身材和孝芸一样苗条秀美,玫瑰花般的嘴唇,纤细的手指如烛心,皮肤比象牙还白皙。她不喜打扮,不施粉黛,天生丽质,人们夸她是天仙一般的淑女。她有时在杂货店帮父亲卖货、收钱、算账。街上三家杂货店,美兰买东西总去杨家店,九贞性格温柔,说话总带着笑,问什么问几遍都不烦。算账慷慨豁达,四舍五入时是只舍不入;但九贞的两个哥哥给美兰印象不好。
杨家七个儿子,美兰不喜欢杨六斤、杨七斤,这两兄弟行为放荡,脾气暴躁,和蒋康马通山两个人吵过,还打过架。
杨家除了开店还有一些田地,有一块五亩的水田就在蒋家的屋后。麦子和稻子成熟时,蒋家的鸡鸭便会去田边啄食麦粒稻谷。杨六斤、杨七斤手拿长竹竿看见了就打,打不着便骂,骂得很难听。马通山、蒋康和他们吵,有两次动了手,双方都鼻青脸肿。
对这种事,蒋兴一概批评家人,要美兰在麦子和稻子成熟至收割前,把鸡鸭关在窝里。
美兰眉头一皱说:“也不能一天到晚关着,囚犯还放放风呢,放出来就管不住,鸡鸭有脚呢,畜牲也聪明呢。”
去年麦熟时,天气很热。蒋家有三只鸡两只鸭被毒死,身穿白褂的美兰拎着死鸡死鸭,要去街上找杨家说理。身材高大,面色微黑的蒋兴说:“没有证据,不一定是杨家干的,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他想来想去,想出个换田的方法,把尧塘东边的五亩八分地换给杨家。杨家很高兴,离家近了点,还多了八分地,再不用担心鸡鸭侵扰庄稼。
换田后,蒋家不种稻麦改栽桑树,一举两得。鸡鸭有了自由,栽桑不灌水,地下水位降低,屋里也干燥了,扫地能扫到灰尘了。
换地后两家没了纠纷,但美兰对杨家心有芥蒂,说:“杨家将太凶了,蒋康一个人打不过他家七兄弟。”
蒋兴对黄媒婆说:“我们商量一下,上街我告诉你。”
黄媒婆走后,蒋兴叫蒋康回来,要他谈谈想法。蒋康嘴唇上浮出矜持的笑容,他与杨九贞早就认识,荆家祠塾的东小门外是操场,与杨家院子的西小门相对,二人从小一齐玩过。
有一次,酷热的午后,蒋康上街有事,赶上突降大雨,急忙跑进杨家杂货店躲雨。他看着外面被雨雾遮住的天空,有些无聊,便与九贞说话,聊到雨停来了顾客,大约一个多小时。他觉得九贞看了不少书,了解不少知识。修桥时,父亲提到“唤人蛇”,他不知何物,此时问杨九贞,她居然知道,她浅浅一笑说,“这是《蛇谱》中说的一种蛇,在广西交趾山中,长八尺多,常伏于路边草莽中,见行人过,就大声问:何处来,哪里去?只此六字,很清楚,如果答应了,它就会追上来将其吞食;蛇长力大,人都斗不过它。”
蒋康上阔下削的脑袋点了点,算是同意娶杨九贞,蒋兴也同意,美兰也不好反对,只好顺水推舟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姑娘贤惠就行。不过,要叫人看看相。”
蒋兴便请了里庄街上一个精通《麻衣神相》的相面先生去看相,给了一两银子,相面人看后说:“姑娘玉骨方正,金匮有光,是旺夫相,鸽胸鱼腹能生儿子。”
美兰听了大喜,笑逐颜开地说:“好,就娶她。她妈生了七个儿子,九贞怎么也得生三四个。”
双方合了八字,定了亲,商定下半年把婚事办了。
结婚那天,天气不是太好,天空压着层层乌云,乌云压着沉倦的大地,晚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不停。
新房里空气温柔而清洁,有樟木和鲜花的香味,还有蒋康身上焕发出的健康青春气息。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愉快的笑容,一双朴拙的大手抓住妻子白嫩的软手,他闻着妻子的体香,沾沾自喜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久旱逢甘霖。”
“不对吧,前几天还下雨呢。”妻子凝望着丈夫说。
“是吗,可能是雨下得不均匀,我怎么觉得我家的地干了好久,都旱得裂缝了。”蒋康脸上闪过一丝怡然自得的笑意。
“脸皮厚。”九贞脸红了,把身子扭向床里边说,“睡吧,喝了点酒,头晕晕乎乎。”
二人躺下,息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哞——”外面传来牛圈里大公牛的叫声,蒋康闭上眼,双手搂住妻子,脸上带着喜悦和幸福,仿佛得到了神话中可望不可即的宝贝。
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他看到一望无际的油绿色的青草,鲜洁可爱地平铺在田野。天地间,薄雾缭绕,花草间,蜂飞碟舞,虫鸣唧唧。大公牛出了圈,下了田,精神抖擞开始犁地。大公牛很快乐很用力,毛孔膨胀,汗流浃背,气势磅礴地拉着尖尖的犁头,在雨后的辽阔田野上,一往无前地翻起湿润的土地。
相面的还说准了,九贞还真能生,结婚第二个月就怀孕了,年底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蒋康清楚地记得,九贞生大儿子时间长,早上叫了接生婆,到太阳落山才生下来。他焦急地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能进里屋看,他就出门绕着屋子走,看到一只停在矮树枝上的红蜻蜓,他想,如果能抓住,九贞生男孩。他双手去扑,红蜻蜓却从手缝中飞走了,他心里有点失落,看着树上的鸟窝叹了口气。太阳偏西,何富贵家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蒋康闻到柴火味,抬头看青烟,看他家屋顶。何家屋脊上砌的青砖嘲凤,形状似狗,朝蒋家方向张着大口。据说它是龙的儿子,能辟邪、带来好运。何家的屋脊原是平的,看到蒋家置地盖房,自家却厄运连连,便想起了在屋脊上砌个嘲凤压蒋家一头,让蒋家倒霉,让何家时来运转。
看到太阳快要落山时,他听到屋里欢呼:“生了!生了!儿子!”
满月那天,要给儿子取名,蒋康让父亲取名。蒋兴想起乾隆与乞丐的事,可不便明说,万一后面生的都是女孩呢,他说:“现在是春天,我们家住村东边,就叫春东。”
蒋康说:“爸取的名好,若生四个儿子刚好是东南西北。”
春东满月后,村上人都来表示祝贺,九贞送给每人两个煮熟的红蛋以示感谢。孩子三个月时,蒋康抱着身有乳香的孩子在院子里散步,太阳照耀着乐善好施人家的房子,鸟儿叽叽喳喳地聚集在屋顶唱歌,暖风吹过,花和树枝都向沾沾自喜的年轻父亲弯腰致意。
蒋康还说准了,蒋兴也如愿以偿了,九贞在生下老大以后,又像下饺子一样连生三子,分别取名春南、春西、春北。九贞生小儿子春北时,已经驾轻就熟动作快了。那天下午,九贞上码头洗衣服时觉得肚子疼,便往回走,到家上了床,刚躺下不久,孩子就生出来了。
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因桃花红了,取名春桃。五个孩子出生的间隔都一样,都是三年。
有人问蒋康:“儿子名字为何叫东南西北?”
蒋康说:“我爸起的名字,他想有四个孙子,春夏秋冬刚好四个字。”
“天南地北、生老病死、偷鸡摸狗也是四个字啊?”
“那我不知道。”
那人去问老爷子,蒋兴说:“生春东时,我在书上看到一件趣事,说乾隆下江南时出了一个上联:一条大路通南北,让随行官员对下联,谁都对不出。一个乞丐听到了,他对出了下联:两边小店买东西。我希望孙子们长大了,不要看不起贫贱之人,乞丐不比当官的差,这就是我用东南西北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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