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芸捞完猪草回来,没看到阿婆坐在门口小椅子上晒太阳,也没在堂屋八仙桌旁嗑瓜子,以为阿婆回村上娘家了,心里轻松了些。
她到厨房拿菜刀切猪草,看到烧黄鳝的锅盖开着,黄鳝肉少了三分之一,她想:“人老了嘴馋,说不吃还是吃了,等不到晚上,吃了也不盖锅盖,让猫进来就麻烦了。”她把锅盖盖好,转身往门口走,经过阿婆房门时,眼睛往里斜了一下,吓了一跳,阿婆倒在房门里面。
她惊叫一声,进去扶阿婆,阿婆已气绝身亡,手脸冰凉。她跑出门叫人,阿婆娘家人先来,她弟弟看到姐姐脸色发黑,嘴角有白沫,说:“吃什么东西了?好像是中毒。”
孝芸惊恐地回答:“早上吃的大麦粥,我烧的黄鳝少了,她可能吃了点黄鳝。”
“黄鳝还有么?”
“还有,在锅里。”
“抱个猫来试试。”
阿婆的侄子回家抱来了小黄猫,有人盛了三块黄鳝肉给它吃,黄鳝肉香,小猫嘴馋,一会儿连骨头都嚼了吃了。众人眼睛看着小黄猫,没多会儿,小黄猫开始挣扎摇头,用爪子抓地,抓了几下,身子一歪,眼睛一翻倒地死了。
阿婆的弟弟揪住孝芸的长头发,大声责问道:“你个贱人!为什么毒死我姐姐?穿一身黑衣服,等着发丧哪!”
孝芸的头皮被揪得生疼,弯腰低头很难受,她带着哭腔委屈地说:“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毒药。”
“打!不打不说实话!”有人喊道。
几个娘家人撸起袖子正要动手,族长来了,对群情激奋的人们说:“打死人要犯法,把她送县衙,由知县处治,去一个人给她娘家送信,让她家人知道孝芸犯了罪,送县里去了。”
美兰这几天老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这天中午,大田村报信的人来了,说孝芸在黄鳝里下毒毒死阿婆,已被村上人送县衙了。美兰一听急得晕了过去,九贞忙用冷毛巾捂在阿婆额头,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美兰才苏醒过来,两眼泪汪汪地说:“怎么会呢?怎么办呢?”
九贞安慰说:“妈,别急,肯定是冤枉了。爸和蒋康马上去县里,不会有事的。”
“孝芸怎么会下毒呢?家里的鸡鸭被毒死了,她还哭两天呢,她心善着呢,叫花子到了门口,她给馒头都是两个三个,要是盛饭还要夹点菜。”
“她不会下毒,陈英男说可能是吃了毒黄鳝,他带着钩子去大田村了,说要钓到毒黄鳝,还孝芸清白,妈你别着急。”
丹阳县衙在东大街中间,坐北朝南,前后四进院,依次在一条中轴线上,衙前为照壁,画着一兽,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是“丹阳县衙”四个大字,大门两侧黑底金字的抱柱联:“看阶前草绿芳青无非生意,听墙外鹃啼鹊噪恐有冤民”。
进大门后,过一仪门,是一个院子,院子西墙边,立有一人高的立柱,横木上悬着麻绳,是绑罪犯的地方,立柱南边有一小门通向监狱。监狱南面是牢房八间,六间男牢,两间女牢,孝芸被关在女牢中等待审决。北面是刑执房,房内有夹板、枷锁、老虎凳等刑具。
院子正中是县衙大堂,堂前上方一块大匾额:“公廉”,两侧对联:“衙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头三尺法烈日严霜”。最后一进官邸,是王知县一家的住宅。/
次日上午,王知县上堂审案,头戴红顶官帽,身着官服,端坐于长案后宽大的椅子上,衙役持廷杖立于堂上两侧,孝芸及原、被告双方家人,长跪在堂前砖地上,后面是围观的人群。
“啪!”王知县惊堂木一拍,开始审案。
先是双方申诉,王知县耐心听完,看着堂下,大声喝道:“蒋孝芸,抬起头来!”
“小民不敢。”
“恕你无罪。”
孝芸抬起头,脸色憔悴,泪眼迷离,衣服上、头发上沾着女牢地铺上的稻草屑。
“你烧的黄鳝何处买来?”
“不是买的,是我在屋后水塘里下钩子钓的。”
“和买的黄鳝样子一样吗?”
“不一样,头大,有拳头大,喜欢抬头,抬头有半尺高,身上有紫色花纹。”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有人说:“可能是毒蛇吧?”
就在此时,陈英男拎了个布袋,满头大汗跑进大堂,往堂前一跪,气喘吁吁地说:“大人,蒋孝芸阿婆是误食毒黄鳝死的,我在同一水塘钓到一条,可以一试。”
王知县说:“拿出来看看。”
陈英男解开布袋,拎底一倒,黄鳝游了出来,一尺多长,大拇指粗细,身上有紫色花纹,高昂着头,如眼镜蛇发怒的样子。它往院子里游去,吓得人们惊呼后退。陈英男上前用三指锁住黄鳝咽喉,那黄鳝摇头甩尾挣扎,陈英男说:“这叫抬头鳝,也叫望月鳝,专吃河中腐死动物,有剧毒,人畜食之即死无救。”
王知县问孝芸:“你烧的是这种毒鳝么?”
“是的,一模一样。”
“拿下去杀了,找条猫狗来试一下。”
陈英男跟着衙役去厨房,将毒鳝杀了切成小段装在黑碗中,端来放在堂前。一个衙役捉来一只黑猫,抱着猫肚子让它吃鳝段,吃了五、六段便不吃了,黑猫开始用爪子挠肚皮,没挠几下便一伸脚,倒在地上不动了,人们惊呼:“真是毒鳝,还很毒,像砒霜一样。”
王知县惊堂木又重重一拍,“啪!”的响声很大,他大喝一声:“安静!”堂上安静下来,他神态威严地说,“大家看到了,这黄鳝有毒,小女子的阿婆是误食毒鳝身亡,非小女子谋杀,本官判蒋孝芸无罪,都起来回家吧。”
“谢谢青天大老爷!”孝芸一家不停地叩头。
孝芸从地上爬起,抱着父亲大哭,蒋兴说:“跟我们回家吧。”
孝芸摇摇头,抹着泪说:“阿婆丧事没办,许虎本该昨天回来没有回来,今天该回家了,我回家给他做夜饭。”
陈英男说:“我送你回去,还有几枚钩子下在塘里没收呢。”
蒋兴说:“也好,你辛苦一下,送孝芸回去。”
陈英男送孝芸到村头,停下脚步,看看孝芸,黑衣服给她的身段平添了年轻女人的窈窕,他很想拥抱安慰孝芸一下,但是忍住了,有些惆怅地说:“天快黑了,我就不进去了,你走吧。”
“你不是要收黄鳝钩子吗?”孝芸心情忧伤地问。
“我早就收了,去丹阳的路上扔沟里了,钩子不值钱。”
孝芸看一眼夜幕下村中的家,黯然神伤地说:“真不敢往家走,怕看见死去的阿婆,我对不住她,我不烧黄鳝就没事了,我为什么要烧黄鳝呢?”
“谁让她嘴馋?不怪你,要怪就怪我教你下黄鳝,怪我送你六枚黄鳝钩子。”陈英男自责地说。
“许虎不知到家了没有,见了面都不知说什么好,他肯定气疯了,恨死我了。”孝芸很是担忧,伸手轻轻擦掉眼角的零星泪花。
“你又没错,知县都判了。”
“错不错,他娘死了,他能不恨么?我真怕他休了我,也怕阿婆娘家人打我骂我。”
“休了好,我娶你。”
“别乱说了,我爸妈不会同意的,他们要面子,你走吧。”
“我说的是真话,他要休你,我就娶你,用大花轿来抬你。”
“走吧,走吧,你爸妈要着急了。”
“你先走。”
“我到家门口了,还是你先走。”
“我看你闷闷不乐,案情澄清了,你没罪,你该高兴。”
“我高兴,你走吧。”孝芸勉强咧嘴一笑,心里却很是痛苦。她愿意被丈夫休了,嫁给陈英男,两情相悦过夫唱妇随的幸福日子。可是她没有勇气,改嫁女人要面对多少鄙视的面孔,要承受多少偏见和讥讽。她也没勇气面对父母,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把他们的幸福成就,当成自己的欢乐和骄傲,自己没能做光耀门楣的事,反而给家里的好名声沾上了污点,让父母失望和蒙羞了,她不想天天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样会让他们伤心难过。
陈英男往东走了一条田埂,回头看,孝芸还站在原地没动,便挥挥手,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嘴里唱道:“你静静看我走,不要默默把泪流,几句话儿记心头,落雨不要去田头,地湿路滑摔跟头……”
他再回头看,看到孝芸穿的黑色衣服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黑暗已把她吞没,她好像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往村里去。他看不见她了,凝眉处,又添一段忧愁。
村头到家没多远,孝芸却觉得如走一条大山洞一样黑暗漫长。走到家中,又饿又累,她用手捶打了几下有些酸痛的脚,点上灯,坐在梳妆台前,整理一下头发仪容,端起灯来到阿婆的房中。她跪在阿婆的身边,久久端详着阿婆的脸,看着看着,她觉得阿婆的样子也很和善了,并不像平时那样凶恶,嘴角好像还有一丝笑意。
她给躺在门板上的阿婆仔细地洗了脸,然后在脸上盖了一块白色的手绢,那手绢是自己最喜欢的,还给阿婆身上盖了一条蓝底白色小花的被子,觉得她这下一定不冷了。
孝芸端灯来到灶间生火做饭,煮了两碗米饭,准备烧一个菜。揭开炒菜锅盖,锅里还有自己烧的黄鳝呢,她闻到了香味,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早上在牢房里喝了一碗大麦粥,到现在未有粒米下肚。她没拿筷子,用手抓起鳝肉放进嘴里,吃了一块吐出骨头,味道不错,又吃一块,一共吃了四块,开始觉得肚子里发热,像喝了烈酒一般火辣辣的,很快剧烈疼痛起来,她站立不稳倒坐在灶前。她听到外边有脚步声、有开门声、有说话声,好像是许虎叫她,她想答应却没了力气。她很痛苦、很困倦,像走得筋疲力尽的人走错了路,走到溃塌一半的堤坝上,前面大水茫茫,后面水流湍急,脚下的土松动下陷,脚下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往洞下坠去、坠去,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还听到有歌声传来,像陈英男的嗓音……
她真想家了,真想念爹娘了,她觉得很累很困,又觉得很轻松很快乐,她终于能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她睡着了,再没醒来。
第二天,许虎来何家庄报丧,蒋兴不在家。
他在街上买东西,经过茶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人说外国军舰打到上海了。他听了一下紧张忧愁起来,小儿子蒋勇在上海做事,不知安危如何,上海离常州离丹阳不远,离皇塘也不远,洋人要打过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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