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八年(1858年),二月。
春东向章总兵建议,趁镇江守军有一半多在丹阳外围之际,派一支奇兵,偷袭占领镇江,既可震慑天京,又可使进攻丹阳的太平军,陷于腹背受敌的困境。
章总兵觉得此计可行,决定由春东带五十名镇江籍士兵,先潜入镇江侦察情况,并争取投降太平军的清军将领邓庆山反水,作为内应。
派春东去镇江侦察之事,岳母章王氏是吃晚饭时知道的,她马上皱起眉头,变了脸色,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磕,震得大盆的菜汤恐惧得直晃荡,她厉声责问丈夫:“让春东去镇江,也不问问我和永梅!”
“这是军事,并非家事。”章囯良神情淡定举止不慌。
章王氏身体直挺,手指敲着桌子,提高嗓门说:“家骅被你害死了,头还挂在镇江东门口,你还要害死春东!”
半个月前,章囯良命高家骅带五十人化装成百姓混入镇江,伺机放火烧毁太平军西门粮库,不幸被手下人叛变告密,高家骅和带队的两个军校被抓,斩首后将脑袋挂在镇江东门上示众。
章囯良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这次偷袭镇江是春东的计策,他是当地人,有勇有谋,他不去谁去?他去我放心。”
“你放心我不放心!”章王氏的杏仁眼,像张开的嘴瞪着丈夫的脸,似乎要咬下一块肉才解恨。
“妈,吃饭吧,饭要凉了。”永梅劝母亲说。
“气都气饱了,不吃了!”章王氏的愤怒呈现在嘴边,把碗一推,半碗白米饭洒在桌上,她怒气冲冲站起身,去了里屋。
春东没说话,看了一眼章囯良,觉得他那坚毅的神情和父亲蒋康有点像,为人做事也像,险事苦事总是让家里人上。
半夜时分,春东被叫醒,穿上长袍马褂,化装成教书先生出门。永梅给儿子丹生掖好被子,套上兰花棉袄,没扣布纽扣,双手在胸前抱着,跟到门口送他。说过的话又叮嘱几遍,看着他和一行人消失在巷子尽头,她才愁肠百结地回房睡觉。
天空昏暗,胆怯的月亮隐遁不见,只有惶恐的星星在眨眼。一片阴影,穿过深夜的寂静,从城边向西飘移,一条青白大路伸向前方,路旁弯弯的河流,像一条黑色大蟒往前游动。
五十个人一字长蛇队形往前走,没人说话,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河阳镇有太平军,他们从大路拐上了小路,走在杂草丛生和有不少灌木的荒野里,凭天上的星辰判断方向。
天气寒冷,风不大,却如刀一般,刺割裸露在外的脸和双手。
河水疲乏地缓缓向前流淌,水面和田里起雾了,薄薄湿湿的,如面纱一般,飘在队伍前面,且行且退。
雾水从树叶和草叶上索索落下,滴滴有声;小虫唧唧私语,狼和野猪偶尔嚎叫几声,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野草多处有些湿滑,军士吴永来滑进了沟里,众人七手八脚拉他上来,脚踝扭伤了,疼得走不了,有人说:“永来别去了,倒霉蛋一个,回头不算远。”
春东手指着吴永来说:“别人不去他得去。”
吴永来在镇江恒顺醋坊当伙计时,与好喝酒的邓庆山是好朋友,那时醋坊也酿酒,他常偷酒给邓庆山喝。当兵后,又是邓庆山的部下,这次还要吴永来做邓庆山的工作,春东对副将庞瑞廷说:“你带四十人先走,到镇江东门后,分散进城,分开隐蔽,傍晚到金山寺石碑坊前碰头。”
庞瑞廷两腿长,前额高而窄。他带着四十人快步先行,春东和剩下的士兵们,轮流背着吴永来往镇江去。
张庄富背出了汗,埋怨说:“永来也不看着点,回家还把脚扭伤了。”
春东说:“是坏事也是好事,进城多个理由,看郎中。”
大家觉得有道理,嘻嘻哈哈的笑了,冻疼的耳朵也似乎暖和了些。
镇江的太平军每天日出开城门,日落关城门,白天老百姓可自由出入,盘查不严。
春东一行到城东门口时,新的一天在萧瑟冷风中破晓了,天色不那么阴沉昏暗了,变得灰白明亮。
城门楼前用竹竿挑挂着三颗人头,春东认得中间高家骅的脑袋,比两边的大,头发多且长,脸晒得黑焦,高昂下巴,眼睛依然顽强不屈地睁着,一副心高气傲死不瞑目的样子,或许想看着清军入城,为他报仇。
吴永来质朴无华的脚已经不很痛了,一踮一踮能自己走了,他跟在春东后边往城门洞走去,被三个太平军士兵拦住了,瘦高个伍长问:“干什么的?”
“我是私塾先生,他看脚,他脚伤了。”春东说。
“在哪儿教书?”
“花山湾陈家私塾,几个调皮孩子烦死人了。”
伍长斜着眼问吴永来:“脚怎么伤的?”
“半夜屋里进贼,我起身去抓,没抓着,摔了个跟头崴了脚。”
瘦高个伍长咧嘴一笑,讥诮地说:“饭桶!贼没抓着,自己还伤了,进去吧。”
进城后,吴永来带了七个人回家,春东带一个人察看太平军的布防情况。走在熙攘的街头,盎然的春意还是挺浓的,柳树上的叶子绿了,草地上的花有的正在绽放,有的摇着风铃般的蓓蕾。
花山湾的河道里,有几只野鸭缓缓游着,岸边的桃树花全开了,栖在枝头上的鸟,似乎不知道正在打仗,无所畏惧的叫着,声音如碎裂的冰碴般清脆。
中午,两人在西津渡一家面店,吃了碗锅盖面,继续在城里侦察。太阳与石碑坊差不多高时,春东去金山寺门前,与庞瑞廷等人会面。
庞瑞廷等人早到一会儿,他随春东走到僻静处,低声说:“邓庆山很少回家,他在花山湾有一别院,养着两个歌女,晚上到别院过夜,一般要八九点之后。”/
矮胖士兵康顺说了个情况,自己当兵后,老婆和永泰绸布店的孙掌柜好上了,刚才他出门,在拐角处看了会儿,发现老婆又去绸布店了,他怕这对狗男女去告密。
春东心里一惊,有不祥之感,他说:“事不宜迟,现在去绸布店,把二人先关起来。”
永泰绸布店孙掌柜听说康顺回来了,很是高兴,觉得借刀杀人的好机会来了,准备打烊后去向太平军告密。他心花怒放之时,听得有人敲门,便扯开嗓子,不耐烦地说:“关门了,敲什么敲!明天来吧。”
“晚上裁缝要来拿布料,麻烦你了。”吴永来用镇江话说。
孙掌柜长着贪婪阴冷的鹰钩鼻,他皱着眉头,很不情愿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闩。
春东推开门,抬脚先进门,后面三个人跟着进来,“啪”的一声将门关上。
孙掌柜知道情况不妙,慌忙扭头往里屋跑,春东追了过去,飞起一脚,将孙掌柜踢倒在地,长腿庞瑞廷上前,一脚踩住他的屁股。孙掌柜连喊“饶命”,庞瑞廷已拔出腰间短刀,对着脖子便是一刀,刀进刀出,血涌血流,溅洒了一大片砖地。
康顺老婆吓坏了,身体颤抖得像筛糠,她忙跪地求饶,脸上写满恐惧,康顺骂道:“贱人!跟他去快活吧!”他手握短刀,对着老婆脖子胸部连捅了七八刀,把老婆捅成了个血人,方解心头之恨。
黄昏以后,孤僻的弯月还没升起,天空似蒙上一张发白的大罩,下面靠地的地方,颜色越来越暗,像铁一样灰黑,房屋树林都沉浸在灰黑色中,夜行人幽灵一样在街上走动。
邓庆山和两个卫兵骑马来到别院,一个卫兵去马棚拴马,他带另一个卫兵走进客厅。见屋里有生人,吃了一惊,眼睛睁大,鼻子冒汗,伸手去腰间拔刀。
吴永来笑着与他打招呼,邓庆山心有余悸地将军刀插入鞘内,眨眨眼说:“永来啊,好久不见。”
吴永来将春东做了介绍,春东拱手一揖说:“久仰!章总兵向你问好,他写了一封信给你。”
邓庆山身材高大壮硕,脑袋疙疙瘩瘩,脸上麻麻点点,长着一个肉厚的口袋鼻子,他说:“章总兵忠义大将,我苟且偷生入贼营,惭愧啊。”
“邓将军当时寡不敌众,只好做权宜之计,章总兵说了,既往不咎,若能作为内应,为收复镇江出力,便是功臣,必向朝廷保荐,当有重赏。”
邓庆山上嘴唇抿住下嘴唇,在油灯下看完信,手摸刀把沉思良久,终于答应弃暗投明,约定明晚放火为号,打开城门。
次日上午,春东派人出城向章总兵汇报。
晚上,丹阳总兵章囯良,金坛总兵虎富林,钦差大臣和春,各带一支人马奔袭镇江。
三队人马到镇江东门会合后,虎富林带兵前往南门。
章总兵令人点起一堆大火,黑暗的夜晚,火光显得格外明亮,十里八里都看得见。邓庆山见火,即令手下打开东门和南门,放清军入城。
春东所带五十军士,在多处太平军兵营放火,大声呐喊,制造慌乱。清军内外夹击,太平军大乱,被杀将士数千人。侍王李世贤见大势已去,带数百人突出西门,奔江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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