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丹阳失守(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178 字 8个月前

两年以后的闰三月,农历二十七日。

春天已近尾声,夏天正从城南的旷野,蹀躞着,彷徨不安地等待入城的时机。

十几万太平军已三面重重包围古城,从高处看,乌云压城,风声鹤唳,丹阳如暴风骤雨中的孤岛,随时可能淹没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浪涛之中。

上午,春东去总兵府,不久便回来了。

三岁的儿子丹生像小鸟一样飞扑上来,抱着春东的大腿,叫着:“爸爸,抱抱”。

春东弯腰将儿子抱起,用嘴贴一下丹生红嫩的脸庞,十天未刮的胡子硬又长,扎得儿子双手捂脸叫道:“胡子扎人!”

春东笑说:“胡子扎人,也没扎你。”他放下儿子走进书房,脱下军官服,妻子接过挂在衣帽架上,笑着说,“我写了几个字,你指教一下。”

永梅怀孕已四个多月,出门少了,没事在家看书写字。桌上是她刚写的对联,墨迹未干,写的是:“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

春东手托着下巴说:“这是爸的座右铭,他写过的,他写的是柳体,你写的是颜体,不错!”

“这是跟你学的,你喜欢颜体。”

“我们家人都学颜体,都崇敬颜真卿,字写得方正好看,做人也刚正不阿。安史之乱,颜真卿和哥哥颜杲卿被俘,临死不降。”

桌角上有一封信,收信人是他的名字“春东”,他拿过边拆边问:“谁送来的信?”

“我不认识,说明天太平军要总攻了,如不投降,进城后要大开杀戒,官兵和家属一个不留,不信有割不完的头颅。”

春东神色严肃,看完信沉默不语,双手握拳,嘴眉皱缩,眼睛看窗外。桃树已经开花了,红花绿叶,有几只蝴蝶在花朵间飞舞,扇着美丽的翅膀。银杏树上,有乌鸦在叫“苦啊苦啊”,凄凉刺耳。

这两年,清军与太平军一直在打拉锯战,镇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但丹阳城一直在清军手中,这使洪秀全很恼火,他的东征计划一直无法实现。

这一次,他令忠王李秀成率燕王秦日纲、英王陈玉成、侍王李世贤、格王陈时芳一起攻打丹阳,要拔除东征路上这颗顽固不化的大钉子。

几天来,十几万大军攻势如潮,越来越猛。丹阳守军只有一万多人,寡不敌众,孤立无援的丹阳城守不住了。

章总兵与方知县商量,决定让文官武将家属今日下午撤离,不要城破惨遭杀害。春东回家传岳父之命,安排家人收拾财物,准备撤离。

“信上写的什么?怎么不说话?”妻子转着乌黑的眼珠问。

“你看。”春东把信放桌子上。

“我不看。”妻子仰头说。

“长毛忠王李秀成的劝降信,说只要爸投降,保证不杀,全家享荣华富贵。”

“你给爸送去呀。”妻子催促说。

“送去让他发火,要降还等到今天。”

章总兵回来了,他神色严峻,艰巨重任和极大危险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头上,四面坚固城墙和一万多士兵是守城的唯一依靠力量,而家眷则是影响轻装上阵的累赘和包袱。他见屋里没有动静,生气地问:“怎么还没收拾?”

春东说:“我还没说。”

“赶快!方知县找了两条船,下午送文官武将的家属过长江,你们过江后先回山东老家。”章总兵拳头敲着桌子说。

章王氏脑子乱成一锅粥,执拗地说:“我不走,要死死在一起。”

小妾顾玉芳也说:“我也不走,这个世道,还是死了好。”

永梅嘴角下拉,眉头皱着说:“要走,让春东陪我们一起走。”

章总兵双手背在身后,沉下脸说:“他不能走,他要走了,军心就要动摇,将士们要骂我。你们放心,你们今天走了,我们明天就放弃丹阳,全部前往常州。”他故作轻松地这么说,刚才在总兵府他说的是要与丹阳共存亡。

女人们不再说什么,回各自房间收拾行李财物。永梅沮丧的心情如阴雨绵绵的黄梅天,湿漉漉的没一点**处。

春东帮着装箱打包,看到永梅眼含泪水,说:“这几年只顾打仗了,一次也没陪你出去玩。丹阳好玩的地方不少,延陵有季子庙,庙周围有上百口沸井,整日井水翻腾,滚浪有声。陵口有南朝齐粱二代八个帝王陵墓,墓前神道有石天祿。这东西只有丹阳有,独角三翅四足五爪,屁股眼大,放屁如打雷。”

永梅破涕为笑,嘴角拉开,她哀伤地说:“你就哄人吧,我和你说,我们走后,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爸,跟紧点,保护他,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你放心,爸是福将,不会有事。打败了长毛,你们就回来,我陪你去陵口看天禄,看看屁股眼大不大。”春东故意诙谐地说,想让妻子精神放松些。

他觉得屋内空气浑浊沉闷,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闻到了院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潮湿气味。火红的太阳快据中了,几片灰白的云彩,点缀在紧张而惶恐不安的天空中。

吃了午饭,县衙的两辆马车到了院后门,一辆装行李,一辆载人。章总兵送他们上车,春东送他们出城。

马车出东门后,左拐上了往江边的大道,春东勒住马与车里人告别。走了一会,永梅回头看,春东在马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木雕,又像一座纪念碑。忽然悲上心头,眼泪如泉水般涌出眼睛,此次一别,不知还能相见否?她充满怜爱和担忧地挥挥手,春东也挥挥手。马车辘辘向前滚动,渐行渐远,一双双流泪的眼睛由大变小,成了几个亮点。他再挥挥手,车帘已放下,人已不见,只看到远处滚滚东流的长江。他想,丹阳这个历史名城,守着长江,挨着运河,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历经三千多年沉淀,逐步成长为丰饶富庶、文化兴盛、崇文尚教的江南明珠。明天一战,不知还能保全否,他感到沉甸甸的责任,也为命悬一线的古城忧心如焚。

次日,也就是咸丰十年(1860年),闰三月二十九日。

东方刚亮,随着震天动地的号炮声,太平军各军、师便吹响了“鸣-嘟嘟”“鸣-嘟嘟”进攻的号角声,几百个战鼓猛烈敲打,声音震耳欲聋,攻城战斗再次打响。

无数鸣嘀的火箭,带着火苗向城内射来,有几处民房着火,冒出滚滚浓烟。太平军用抬枪抬炮对着城墙猛轰,在尘土飞扬和乱石横飞中,高大坚固的砖石城墙,坍塌出一个个小口子。太平军士兵摩拳擦掌士气高涨,一个个举着长矛大刀,呐喊着往城墙豁口处冲。一架架云梯搭上了墙头,士兵蚂蚁般的往上爬,守城清军士兵向城下放箭,抛掷石头、滚木,用刀砍杀登上城墙的太平军士兵,有的云梯被推下城墙,梯上的的士兵惊叫着坠入地上。/apk/

章总兵在府中督促人们销毁文书材料,听到外面鼓角嘶鸣声和厮杀声越来越大,心里不踏实。他手拿长剑翻身上马,直奔冒着烟火的西门。在街道拐弯处,看到看守西门仓库的守备余光男,神色慌张地往城中心跑,后边跟着十几个士兵,其慌乱之状,如着火草地上奔逃的蚂蚱,也似被狼追逐的羊群。/

章总兵厉声问:“你们去哪里?”

余光男一看是章总兵,吓得往地上一跪,嘴角下撤,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长毛攻势太凶,守、守不住了……”

没待他说完,章总兵长剑往前一捅,刺进了余光男的胸膛,只见其惨叫一声,倒地而死,鲜血从刀口汨汨外流。

章总兵举起带血长剑喊道:“临阵脱逃者,就这个下场!传我的命令,人在城在,城失人亡!”那十几个蚂蚱样逃跑的士兵,赶紧转身往阵地跑去。

章总兵上到西门城墙,疯狂的一波进攻已被打退。他向前眺望,矛枪如林,红巾如海,一眼看不到边,太平军如洪水一般,涌在十几丈外的城墙前。

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策马来到城门前,要求与章总兵对话。章总兵朝身后摆摆手,让士兵们停止放箭,看着万头攒动的太平军队伍,高声说:“逆贼有话就讲!”

李秀成在马上拱手一揖说:“章总兵身为汉人,何必明珠暗投,为满鞑子卖命?若归顺天王,必定封王,永享荣华富贵!”

章总兵哈哈大笑,说:“什么天王?行尸走肉、流氓淫棍而已!”

李秀成大怒,上下嘴唇撇了撇,高声说:“你别鸭子烂了嘴硬,你头有反骨,阎罗妖不会信任你这个三姓家奴。”

“哈哈哈……”章总兵又哈哈大笑,“不信任,我能当总兵?你若归顺朝廷,弃浊投清,可进爵封赏,国家用人之际,切莫蹉跎自误。”

李秀成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你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丹阳守得住么?”

“我就战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不似逆贼,最终是孤魂野鬼!”

章总兵说完,令将士们放箭,太平军的进攻也再次展开,人喊马嘶,枪炮声又响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

经过两个时辰的拼杀,城墙外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伤残士兵、断剑弃刀到处都是。清军伤亡也很惨重,城墙上的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

太平军凭借兵力优势,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攻势如排山倒海的洪峰巨浪,冲击着孤岛一样的丹阳城。清军渐渐抵挡不住太平军的攻势,先是北门被轰开大口子,太平军潮水般涌入。

清军集中人马反击,太平军像钱塘江回头潮往后退去,一会儿更大的攻击潮水又转头冲来,并四面出击。街巷成了主战场,战马交蹄、刀剑往来,到处是铁器搏击声、喊杀声、惨叫声。被砍中脑袋、刺中胸膛、断臂失腿的士兵,比比皆是,街道上遍地都是伤亡士兵,如麦田里收割打捆,还未运走的一个个麦捆。

章总兵率二百将士从城西门且战且退,经过之处惨不忍睹,都是尸体、伤兵、鲜血,有的血已凝固变黑,有的伤兵被人马踩踏时,发出尖利的惨叫声。

章总兵在县衙门前碰到了钦差大臣和春,他神色凝重地说:“钦差先走吧,城守不住了。”

和春点点头,惶恐不安地说:“章总兵也走吧,东门口还没有长毛。”

“我一走就无人再战了,你也走不了,快走吧,我再抵挡一阵。”章总兵用剑刺了一下和春骑的大黄马的屁股,大黄马被刺疼痛,往前直奔,载着和春出东门奔常州方向而去。

和春走后不久,东门即被侍王李世贤部下占领,城内清军全被包围。章总兵拨转马头,大吼一声:“跟着我,往**围!”

吼声如雷贯耳,春东心头一颤,这是山穷水尽杀红了眼的一吼,这是尽职尽责心有不甘的一吼,这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一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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