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总兵率一百多人左冲右突,杀出重围。他们出了东门,行至永清河边,桥已被毁,追兵将至,他跃马渡河,春东等一百余将士紧随其后。
行至河中心时,章总兵的大黑马中箭侧倒,章总兵翻身入水,春东下马去救,水深至腰,冰冷刺骨。
此时,岸上的太平军士兵越来越多,纷纷朝水中放箭,春东背靠自己的大白马,拔出两只箭,伤口往外流血。他想起书上说的,血肉受于父母不可毁伤,便用手指将溢出的血抹了放入口中,有股咸腥味,还有些苦涩。
他咬住嘴唇,将章总兵抱起,性格坚强的大白马,懂事地屈下前腿降低身高,他把章总兵放在马背上,他记得章总兵有一次说:“北山景色很好,死了就埋在北山上,与大家做伴。”
春东含着眼泪说:“爸,我送你去北山。”
他翻身上马,策马前行,箭如飞蝗,大白马和春东身上都是箭,如诸葛亮草船借箭时的草人,他心想:射吧,多射一支,你们东征就少一支。
他再次想起了妻子儿子,再过几个月,孩子要出生了,他忘了与妻子说,生儿叫丹童,生女叫丹花,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丹阳人。
岸上的士兵看到春东坐直了身子,并将章总兵也扶直了身子,二人浑身是箭,如长了翅膀的神鸟即将腾空而起,飞向空中。
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下,照在春东背上,远看像勇士出征、又像父子情深的雕塑。在雕塑的四周是死去将士的尸体,还有战马,如收割后被洪水冲走的麦捆,横七竖八塞满了永清河,水流为之堵塞,河水变成红色。残阳似血,上下辉映,不知是血染红了水,还是残阳掉进了水。
此战,清军死亡一万余人,幸存者极少,知县方浚泰也死于乱军之中。临死时,他自豪地说:“一个几万军民的县城坚守了八年,这是空前绝后的奇迹。有这八年,苏南民众少遭八年罪;有这八年,发匪大伤元气,章总兵死无遗憾,我死无遗憾。”方浚泰的话不无道理,如果不是丹阳军民阻滞太平军八年,太平军一举拿下江南,再乘胜北伐,中国近代史也许会被改写。
太平军获胜后将文庙、孔庙和两座寺庙烧毁,风助火势,很快蔓延至县衙,火舌从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里吐出来,四处乱窜。火焰烧着县衙数百间房屋后,继续四处征战,把周围民房也燃烧起来,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夜空。
烈火熊熊,火光照亮半个丹阳城,木头家具爆裂声,如放枪开炮一般,似乎战斗还在继续。满天大火在丹阳城里烧着的房屋之多,烧的时间之长,可谓空前绝后。有好几个古老著名的建筑和好几条热闹街巷成了废墟,好几天后还有残火余烟,还有死灰飘至郊外田野泥土和枯草上。
李秀成钦佩章囯良忠勇,在永清河中寻得其尸,礼葬于北山。次日,留格王陈时永部守丹阳,其余大军向东出发,攻打常州、无锡、苏州、上海、杭州,被丹阳城阻滞了八年之久的东征终于有了新进展。
丹阳被太平军攻下的这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风很大,树木在大风中痛苦地摇头晃脑,吹起的灰尘惊慌失措地掠过田野。
蒋康搬一张藤椅到背风的大门口,手里拿一本《颜氏家训》,看了一眼便扔在屁股后面,什么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生在乱世,读什么也没用。春东、春西一点消息也没有,九贞又是泪水涟涟一夜无眠,他也转辗反侧,到下半夜才睡着,此时头还晕晕乎乎。
想有什么用,愁又有什么用,但愿战事能早早结束。可是,形势似乎不妙。他发现前面大路上情况异常,前一段时间虽有逃难的,都是三三两两,一天也就几十人。今日却不同,中午以后一个时辰,至少过了上千人,有的慌不择路,从麦田里抄近,远看就像大群鸭子匆匆过河一般。
春北右手握一柄三齿鱼叉,左手提扁身鱼篓,眼睛看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准备去聪明塘叉捕乌鱼。
他走到小沟塘边站住了,像一只飞虫被蜘蛛网粘住了,又像悲伤过度傻了一般。
蒋康看他心神不宁地在看逃难的人们,忧心忡忡地说:“今天南边大路上逃难的人怎么多了?是不是长毛打过来了?”
“我去问问逃难的人。”春北把鱼叉鱼篓送回屋内,从小沟塘往南,去大路上找人问情况。
没多会儿,他慌慌张张跑回来了,说:“不好了,丹阳被长毛攻下了,长毛马上要打过来了。”
何飞虎也听到消息了,隔着小沟塘大喊:“蒋康!长毛要来了,快让孩子逃吧,别让长毛杀了,别让长毛抓去当兵。”
蒋康心头像被刀戳了一下,他手捂住疼痛的胸口坐了起来,丹阳失守,让他担忧,春东一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再往南边大路仔细看,路上田野里都是逃难的人们,大哭小叫,充满了惊恐,像被猛兽追逐的兔羊。/apk/
有从村庄穿过的人们,边走边喊,“快逃啊,长毛要来啦!”
“长毛杀人放火,长毛抓壮丁当兵!”
蒋康咬住嘴唇,暗想:狼来了,狼来了,说了八年了。
老说长毛要来,一直都没来,这次是真的来了。春东、春西不知死活,春南、春北再不能有闪失了,得赶快逃走。
他进屋对在屋里看书的春南说:“春南,快准备一下,和春北逃难去吧。”
“往哪逃呢?”九贞着急地问。
“往没有长毛的地方逃,跟着大伙逃,你快去做吃的,清汤团子快,我来烧水,吃了就动身。”
“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说吧。”
“长毛骑马来得快,要是杀过来,想逃就逃不了了。马上做饭,吃了就走!逃命要紧!”蒋康态度坚决地说。
九贞动作麻利,丈夫把水烧开,她团子也做好下锅了。等到又白又圆的团子一浮起来,她盛了两大碗,放饭桌上凉着,去里屋帮两个儿子收拾行李。她把两件大衣往箱子里装,春南说:“大衣不拿了,东西太多了,说不定冬天就回来了。”
“回不来呢?”九贞愁眉不展地说。
“那就带一件。”春南说。
蒋康说:“一件就一件吧,多带点钱,不行就在外面买大衣,我去拿银子,你去拿点药,以防万一。”
蒋康拿了两个二十两的银元宝,两个五两的银锭,还有些铜板、铜钱,让春南分开装在箱子和包袱里,春南说:“太多了,有些铜板铜钱就行了。”
“开玩笑,穷家富路,出门不带钱,到处遭人嫌,都带上。”蒋康说。
九贞拿了防蚊虫叮咬、防中暑、防中毒的药,还有治伤风和拉肚子的药,防蛰伤的药没找到,便叮嘱说:“如果被蜈蚣、黄蜂咬了,就用醋或者马齿笕捣烂涂抹,也有用的。”
村上好多人来蒋康家,问长毛来了怎么办?问蒋康有什么打算?蒋康说:“长毛打丹阳打了八年,死了不少人,肯定恨死丹阳人了,肯定要大开杀戒。青壮年都先出去躲一躲,防止被长毛杀害和抓壮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人小孩妇女经不起折腾,就在家听天由命,粮食财物都藏起来。”
黄昏时分,何家庄逃难的青壮年陆续出发了,家人们哭哭啼啼送到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汇入逃难大军的洪流里,直至消失在暮色苍茫中。
家里没有人逃难的也站在夜色中,看着路上逃难的人默默垂泪。
陈继德是担心出去了没有音信的两个儿子,丹阳失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守丹阳的军人肯定凶多吉少,大治和小治肯定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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