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早饭,蒋康拿了根牙签走到门外剔牙,抬头看到冷漠无情的天空。空中阴云密布,要下雨却不下雨。
过了小半个时辰,虚张声势的乌云慢慢散去,一缕犹豫不决的阳光从麻木的云缝中射下,照在沉默惆怅的苦楝树上,照在忧郁灰白的土场上。
“你多嘴,人家怨你呢!”九贞从码头上回来,情绪很不好,几个妇女当着她的面数落蒋康,这让她生气,进屋就朝蒋康发脾气。
“说什么啦?”
“你自己出去听听!”
蒋康没出去,用手按按上下嘴唇,嘴没有多,牙齿也没有多,依然是硬硬的两排坚定结实的牙齿。
他转身进了书房,他不听都知道村上人说什么,是说他叫人逃难错了,他现在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
他有些自责,听到风就是雨,长毛是有纪律秋毫无犯的队伍,是有远大目标的队伍,不该把他们当成洪水猛兽,自己让年轻人出去逃难是个大错误,自己愧对村上人,也愧对家人。
太平军一个师驻在皇塘,师部设在荆家祠堂。十多天了,没有杀人放火,没有拉丁当兵,没有抢劫财粮,也没有糟蹋妇女。/
别人胆小,不敢上街;马小柯胆大,天天上街。昨天下午,他从街上回来说,一个大个子伍长强暴横街上的一个寡妇,按在猪屋地上扒了裤子,尚未干事就被人抓住。当即按军法,拉到荆家祠堂前面的大操场上斩首示众,许多人围观,许多人翘起大拇指,称赞太平军秋毫无犯纪律好。
这让何家庄人既高兴又恼火,高兴的是,是福不是祸,长毛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相反是有点可亲可爱。恼火的是,就像人们担心发大水,把河里田里的水都排干了,等着天下大雨,结果天天不下雨,还要挑水车水抗旱。逃出去的人生死未卜,一点消息没有,真不如呆在家里好。还有藏在外面的粮食,又得一袋袋往家搬,有的藏在一起的拿错了,还发生争执动了手。
陈土财和符沙河就为争藏在一起的一袋米,打了一架,二人均破了皮流了血,陈土财是鼻子破了流血,符沙河是短下巴被抓伤,有三道血痕。蒋康拿出一袋米,两人才握手言和,两人也没说蒋康好,陈土财说:“都怪蒋康瞎支招,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他让孩子们逃出去受罪,是他让大家把粮食藏起来。”
符沙河也愤愤地说:“他一句话,我儿子也逃难了,要在家一点事也没有,现在生死未卜,想想就急,想想就恨!”
殷开光摸摸脖子说:“我听说,长毛恨富人,凡是掌心红润,手指无茧的都要杀头。”
“是的,长毛杀财主杀官吏,杀和尚道士,不杀穷人。蒋康怕杀头,我们不怕,不用吃他的屁。大家都上他的当了,他怕大家不走,长毛来了分他家的田。”陈土财说。
蒋康在书房,想看一会儿书,可看不进去,
他走到村东头大榉树下,树上有几只没心没肺的乌鸦在呱噪着,它们的叫声刚出口,就被焦躁的风撕碎往东飘去。他皱起眉头往东边看,桑树枝上站着一只大公鸡,鸡冠很大很红,像裁缝画线用的红色心形粉片,大尾巴是彩色的,比身子还大,五颜六色的羽毛一根根耸立着,让人想起戏剧中武将背上插的一面面锦旗。昨天,大公鸡飞上了猪屋,芦花母鸡居然站在桑树上学公鸡打鸣。
蒋康看着大公鸡从树上下来,慢慢走向小沟塘边,一股阴影掠过心头。村上好多人迷信,有些东西看到就心惊肉跳。比如,乌鸦叫、鸡鸭上屋、母鸡打鸣,觉得此类事不吉利。
蒋康不信鸟音中有祸福,没有驱赶乌鸦,没有杀飞上猪屋的大公鸡,也没杀反常打鸣的母鸡,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有些惶恐,总觉得要有灾祸临头。
街周围有大片田地荒废着,杂草丛生,一层薄雾笼罩着田间。有几个太平军士兵在西街口牵着马溜达,还有几个太平军士兵牵着马往大坟园去。蒋康数着往大坟园的马,一红一白两黑,正好四匹,正好和他的儿子同样数目,也都年轻力壮。他这么看着想着,小丁也走过来看,他问:“蒋叔,这个马为何要人牵着,不让去田里吃草?是怕踩了庄稼?”
蒋康说:“不是,马出力多流汗时,不能停下来喝水吃草,必须牵着马慢慢跑;估计那马刚跑出了汗,要走一走。”
“长毛都在街上,下不下乡来?”没戴帽子的小丁有些紧张不安地问。
“我又不是长毛,不知道。”
“听说长毛杀富济贫,真的吗?”
“我又不是长毛,不知道。”蒋康悲哀地一笑,有些郁闷地往家走。
蒋康回家刚在板凳上坐下,就听得村东头有人大声喊:“长毛来了!长毛来了!”
这一喊,有些人心情激动起来,精神为之一振,纷纷从屋里出来,想看看秋毫无犯的太平军的军容和威仪,也有人想着太平军来了,能分银分田得到一点好处。
九贞却有点慌了,脸上显出害怕的神情,她听人说太平军是杀富济贫的,她焦急地问:“长毛来了,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出去躲躲?”
蒋康说:“我出去看看。”
蒋康出门往东边看,太平军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西庄塘,前面是两个骑马的军官,他对九贞说,“来不及了,快进村了。”
太平军来了一百多人,由白锡魁卒长带队。他矮胖身材,大头方脸,脸上有两块大白斑,胡子眉毛也是白的,人称白毛卒长。他是个自命不凡心浮气躁的人,骑在马上左晃右摆,说话摇头晃脑,笑起来声音诡异,笑声比哭还难听。他派十几个士兵封锁了三个出村的路口,让村上男女老少到村中大土场集合。/apk/
村上没逃难的人们,除老人小孩,都被太平军吆喝汇聚到村中大土场上。有的一家人挤在一起,有的相熟的聚在一起,或蹲或站。村民们有的高兴,龇牙咧嘴,等着分田分银的好事。有的好奇,眉毛上翘,睁大双眼,等着看热闹。有的紧张恐惧,眉头紧锁,鼻头冒汗,咬住嘴唇,身体颤抖。拿大刀长矛的太平军士兵围在人群外面,像百头狼围住了一大群羊。
蒋康去得晚些,头上戴了个黑色瓜皮帽。瓜皮帽用六块三角形布缝制而成,没有帽沿,又称六块瓦。平顶上有个玛瑙,前额正中处,镶嵌一块小玉片。尖顶型是年轻人戴的,平顶山形是中老年人戴的,年轻人和中老年人戴的瓜皮帽,一般用布用缎不用绸,因为愁和绸谐音,这让人忌讳。
他看太平军都没辫子,伸手摸了一下帽后的长辫子,不知今天会不会剪掉。听人说长毛最恨人们留辫子,说是留辫子不留头,要保住头就不能留辫子。辫子剪了倒没关系,就怕辫子剪了还保不住头,都说长毛杀富济贫,要来何家庄杀富,就非他莫属了,他心里有些紧张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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