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私塾先生(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122 字 8个月前

私塾在陈家祠堂的第三进,五间正房四间厢房,东厢房是教书先生的书房、卧室,西厢房是厨房、小客厅兼餐厅。

五间正房相通做大教室,有三十几张书桌,十几个学生。年龄大的十六七岁,有一个已娶妻生子,年龄小的五岁,还在吃奶。

春北在祠堂门口碰到一个矮胖女人,说是来给儿子喂奶的,他有些忍俊不禁,觉得好笑。

前墙上写有一段话:“莫贫于无学,莫孤于无友,莫苦于无识,莫贱于无守。”

后墙上写的是:“知识须自己求去,修养从此处得来”,黑字写在石灰墙上,“知”字的半块掉了,剩下一个“口”。

洪先生在上最后一课,看到朱八斤带着春南来,把书往桌上一扔,走到门口,脸色冷冰冰地说:“你是新来的先生,我这就走了。”

洪先生三十岁上下年纪,个子较高、瘦长脸、宽广的前额、眼眶深、颧骨高。身上的蓝布长衫有点脏,胸前有几块油斑,肚皮往下有好几块污渍,大概有半年没洗了。/

朱八斤介绍过洪先生的情况,人不错命不好,父亲是个农民,老实巴交,一生都在辛辛苦苦劳动,五十一岁得了中风,走路如摇船一般。母亲娘家比较富,但一场大水把家当都冲没了,母亲寿不长,生小儿子时难产死了。

洪先生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次次名落孙山,连童子试都没考过,连范进都不如。老婆找了三个,都是结婚一两年便死了,有人说他命不好,有人说他那东西不好,同房便吸取女人身体内的精华。因此再没人为他做媒,也没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连寡妇都闻之色变,头摇得像拨浪鼓。

朱八斤低着头走了,来回摆动的双臂,似乎带点小小成就感。

春南微笑着对洪先生说:“我是第一次教书,你给指点指点。”

“第一次就来抢人饭碗?”洪先生有些愠怒地问,那表情有点听天由命又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什么意思?”

“一年给你多少银子?”

“八两银子。”

“又省二两。”洪先生冷笑一声说,心想陈老爷真精明。

洪先生教了三年,原先说好每年加薪二两,今年他一直拖着,想从逃难的人里找先生,没想到还真如愿以偿了。

“洪先生教书有什么心得,还请赐教。”春南谦逊地说,他没教过书,心里不踏实。

“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教教就会了。”

“你是前辈,还请指点一二。”

洪先生左右看了一眼,站下低声说:“这儿的先生不好当。”

“何出此言?”

“陈老爷这人阴险狡猾,精明刻薄,秀才出身,凡人看不上,脾气大,时常在窗外偷听,讲得不好进来就骂,还要记账扣银子,我教了三年书,七扣八扣,拿到手的银子也就一半多,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个村子怎么样?”

“这个村子原是土匪窝,有一半人当过土匪,陈老爷的爷爷就是土匪头子,是个黑心肠的坏蛋。我走了,我家在洪家村,离这儿五里路,有空去我家玩。”

洪先生行李已收拾好,进屋提了就走,春南掌心向外挥挥手。院中的松树枝上停着的几只乌鸦,翘起黑色的尾巴大声呱噪着,黑黑的身子在枝头颠簸着,不知是送行,还是想挽留。

看着洪先生远去的背影,春南有些愧疚,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身上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肌肤到心里都发凉。

他紧张不安地走进教室,扫视了一下学生,有念书的,有趴在桌上睡觉的,有说话的,春南做了自我介绍,问:“洪先生教到哪儿了?”

“讲《郑伯克段于鄢》。”

“念了一遍,该讲字句了。”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好,我讲一下。”春南拿起书,看着用毛笔划了黑线的字词说,“寤生,出生时脚先出来,就是难产——”。

“先生,武姜生庄公,你也没看见,怎么知道是脚先出来?”坐在中间第三排桌子的陈青山嬉皮笑脸地问,他十二岁,是陈老爷的大孙子。

没待春南解释,坐在靠窗第一排的陈青海,一脚踩在板凳上,一手搭在膝盖上说:“先生,你教得不对,韩愈说,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你应先讲句子。”

“字词都不懂,怎么讲句子呢?”

陈青海一本正经地问:“先生你多大岁数?”

“我二十二岁。”春南回答。

“你二十二岁,你怎么知道一千多年前的事呢?凭什么说武姜生庄公,就是寤生呢?”陈青海手拍着大腿说。

学生们哄堂大笑。

“这两个字以后再说,我先说别的。”

“那不行!不说清楚不是误人子弟么?两个字都讲不清楚,你来教什么书啊?”陈青海不依不饶地说。

春南对学生的恶作剧有点恼火,想发火但他忍住了,想着如何往下教。

陈老爷两手背在身后,出现在教室门口,对陈青山、陈青海两个堂兄弟训斥道:“你们别捣乱!蒋先生说得是对的,你们好好听讲!”

陈老爷从背后拿出一把戒尺,对春南说:“我给你送戒尺来了,不听话就打板子,不打不成人,板子底下出好人。好,你讲吧,我走了。”

春南看那戒尺,长约二尺,宽二指,是用老毛竹靠根部一段削制而成,并且打磨得很光滑。

他把戒尺放在讲台上,刚要说话,最后一排的陈大牛又说话了:“先生,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陈大牛十七岁,也长得像公牛一般又高又壮,他岁数最大,也最会寻衅闹事,他看到桌上的戒尺,要试试新先生敢不敢用。

“怎么说错了呢?”

陈大牛大腿劈开,一条腿伸到走道上,眼睛看着先生的青布长衫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树活千年平常事,是不是说反了,应该十年树人,百年树木。”

春南说:“古人说的树人,是指教养出君子之人,需要百年,三十年为一代,第一代是识字之人,第二代是明理之人,第三代才能成为有学问有修养的君子之人。”

陈大牛翘起二郎腿,身子一歪说:“到我孙子才成人,我还学什么?我还没娶马马呢?”

陈大牛说的是当地方言,又引起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人开心地拍打着桌子,没人再看书念书。

十六岁的陈绍禄也是不爱念书、爱胡闹的人,他用弹弓敲打着桌子,眼睛斜着陈大牛,也用方言嚷道:“我看你就没出息,说话不上道,歪里斜歪的。”

陈大牛生气了,骂他:“你个拖油瓶子!你给我闭嘴!别跟我老三老四的!”

陈绍禄也不示弱,反唇相讥说:“你也不是好东西,一个野种!老子就要说,看你能怎么办!”

“你也敢叫老子!想爬老子头上撒尿,我揍死你!”陈大牛抓起砚台向陈绍禄砸去,陈绍禄用手一挡砚台掉在地上,墨汁撒了一身,陈绍禄操起弹弓,安上干楝树果,拉开后松手楝树果飞出,打在陈大牛的瓜皮帽上。陈大牛头被打疼了,骂骂咧咧地从座位上下来揪住陈绍禄的辫子,拎起来往桌上磕。

陈绍禄挥拳打陈大牛的肚子,陈大牛又把陈绍禄拖到走道上,挥拳打他的头和身子,边打边骂:“今天打死你这个拖油瓶子!打死你这个臭嘴!看你嘴凶还是老子的拳头硬!”其他人起身看热闹,大喊大叫,课堂大乱,喧哗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别打了!别打了!都坐下!”春南大声喝道,上前把二人分开,陈绍禄鼻子流血,陈大牛脸被抓破,有几道指甲划痕,大家都看着他俩笑。

陈老爷又板着脸出现在门口,指责春南说:“你会不会教书啊?学生都管不住,再这样你就别教了,给你戒尺干什么的?胡闹就打!家秉三尺法,官省五条刑。”

春南没想到第一堂课上成这样,觉得洪先生所言非虚,真是人在山外觉山小,人进山中知山深。原以为教书简单,教起来方知有多难,事到万难须放胆,眼下也只能迎难而上,迎难一搏了。

下午上课不久,春南觉得热,脱下长衫放在讲台上,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肚子不舒服,和学生们说了一下出去上茅缸。上茅缸回来,发现青布长衫不见了,扫视了一下屋子,发现青布长衫在墙角,过去捡起来湿漉漉的、一股尿骚味,他怒从心生,厉声问道:“谁干的?”

谁也不吭声,陈绍禄身体仰靠在后面课桌上,用嘴向后示意,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斜一眼陈大牛。春南明白了谁是案犯,他厉声问:“陈大牛!是不是你?”

“不是我,是刘邦。”陈大牛歪着身子,又拿腔拿调说方言,有几个人忍俊不禁笑了。

“你和刘邦比?还差了点,把手伸出来!”春南拿着戒尺走过去。

陈大牛把双手塞到桌子底下,春南上前抓住他的左手腕往上一提往后一扭别到了背后,陈大牛脸趴在桌子上,弓着背,手心朝上,春南拿着戒尺用力敲打,把心中的怒气都发泄到板子上。

有的学生数着数:“一、二、三、四……”每打一下,陈大牛的身子便颤抖一下,嘴里叫唤一声,打到五十下,陈大牛受不了了,哭着求饶:“别打了,我再也不胡闹了。”

“再捣乱,板子翻倍!”春南松开手,神情严肃地说,“陈老爷说了,板子底下出好人,再有上课胡闹的,陈大牛就是榜样,我成全你们!都念书吧!”

陈大牛摸摸疼痛的胳膊和红肿的手心,看一眼神态威严的蒋先生不敢再吭声,拿起书小声念起来,别的学生见桀骜不驯的陈大牛被打服了,也都乖乖地开始念书,不敢轻举妄动。

下课后,陈大牛心有余悸地说:“这个先生厉害,力气大,不是个憨厚木讷的书呆子。”

吃了晚饭,兄弟俩出门散步,满天繁星胆怯闪烁,不知名的虫鸣也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了人们没有好果子吃似的。

春南看看有些灯火有些安静的村子,又想起了家乡,又想起了家人,想说自己的思念,话到嘴边又咬住了,说来说去又有什么用。他抬头看天,远望可以当归,但愿长毛没有杀人放火,但愿长毛没有人们说的那样可怕,但愿家人和村上人家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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