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圆圆和梅秀两个人过日子,家里的事主要是白圆圆操持,梅秀也帮帮忙。不过,她一帮忙,有时就添乱,比如她要烧锅,烧糊了也不知熄火。有时精神病犯了,晚上会突然大喊大叫跑出去,把人吓一大跳。有时她就在床上拉屎撒尿,还把屎涂在墙上,弄得屋里臭气熏天。
去年12月的一天,天气寒冷,天空里雾气很浓,河面上有大团的雾气在滚动。梅秀去河边码头洗菜,菜没下水,就提着菜篮子回来了,说雾里水多,菜在雾里洗过就好了。白圆圆没话可说,只好自己提着菜篮子再上码头洗菜。
河水凉凉的,她的心也凉凉的,丈夫死了,梅秀疯了,和她在一起生活,除了辛苦劳累,就是添麻烦,就是挨骂生气,就是受委屈,就是沮丧倦乏。
梅秀和好多疯女人一样,往往喜怒无常表现怪异。有时邋里邋遢,连续几天不洗脸不梳头,凌乱的头发上插一朵花,穿着十几天不换的脏衣服。她有时就老洗脸,老梳头,老照镜子,老换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怪异。有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表现孤僻不愿见人,目光迷离独自发呆,茶饭不思,像冬天霜打了的茄子。有时精神亢奋,在家呆不住,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严寒酷暑,都在村上走来走去,有时还绕着大塘跑,嘴里喊着:“我好看吧!我好看吧——”精神振奋时,见到谁都说话,还常常站在村口激动地叫喊:“我儿子要回来了,大金要回来了,他要杀人!他要杀蒋康!”
她有时会无缘无故摔东西砸东西,被她砸破的缸有七八个,被她摔碎的碗盘有好几十个。白圆圆把那些破碗破盘放在檐下,下雨时,屋檐的水滴不停地敲打破碎的陶片瓷片,也不停地敲打白圆圆破碎的心。
梅秀有时无缘无故骂人,骂得还很难听。看到白圆圆和男人说话,她就咬牙切齿地骂:“骚狐狸!”“蜘蛛精!”有时晚上不睡觉,在家自言自语,或者唱戏曲,唱一会儿,喊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声音很大,让人无法入眠。
白圆圆忍无可忍,想与梅秀分开过,各吃各的饭,各走各家门,可是蒋康不同意。
那天,她与蒋康一说,他马上变了脸,一脸严肃地说:“这事你想也别想,你让梅秀一个人过,不是要她的命么。她不知道冷暖,不知道饱饿,生了病也没人照顾,你就辛苦点,她除了你,没一个亲人。”
“辛苦我不怕,就是出力不讨好,辛辛苦苦还被她骂,骂得还很难听,想想都要哭。”白圆圆想起受委屈的事,眼眶中盈满泪水。
蒋康理解她的痛苦,安慰说:“她精神有毛病,你不能和她计较,她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说是这么说,想想就难受。身体上累,精神上累,我也怕时间长了顶不住。”
蒋康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里里外外细大不捐都压在她肩上,对一个寡妇来说,确实有点受不了。她希望有个男人遮风挡雨,希望有家庭幸福。也有好心人做媒,但没一个合她心意。
她看上了蒋康,可说不出口,看见他就心跳脸红,单相思无法烘暖她受潮的心,反让她愁肠百结异常痛苦,常常夜不能寐,泪水湿了枕头。
她家里雇了个长工,是陈官塘的伍荣滨,早上来上工,干一天活,吃了晚饭走。
梅秀看不到伍荣滨干活辛苦,老骂他吃饭多,是个大饭桶。白圆圆便让他坐在灶屋的小凳上吃,菜搁在灶台上。
戴大麻子让人在墙上写的“了”字,把她吓坏了,觉得没老公的人真可怜,连土匪也要欺负。她哭了大白天,有人给她支招,赶紧找个人嫁了。她觉得也是办法,后来想想,嫁一个不爱的人,也没什么幸福,还不如与戴大麻子拼命,一死了之。
九贞吃完晚饭,洗了锅碗,解下围裙,洗了脸和脚,带着直径一尺五寸金灿灿的铜锣和一只厚鞋底,来到白圆圆家,说:“蒋康让我来陪你,晚上和你挤一挤,我可能打呼噜。”
“你陪我有什么用?你打得过戴大麻子?”白圆圆揉揉哭红的眼睛,神色忧伤地说。/
她今年三十八岁,天生丽质加保养得好,肌肤白而细腻,脸蛋秀美,身材丰满,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她身上的衣服绣了花,还有淡淡的香味,九贞想,这么美的女人,难怪有人叫她陈圆圆,难怪戴大麻子看上了她。
九贞安慰她说:“听说戴大麻子要等半个月才上门,这半个月没危险。这半个月你要嫁了人,他就放手了,你就找个人嫁了吧,村上光棍好几个,隔壁村上也有。”
“又不是上街买鱼买肉,想买就买到。”白圆圆有些羞怯地低声说。
“你看上谁?我给你做媒,长工伍荣滨怎么样?”九贞笑着说。
“你真会开玩笑,我就是死在戴大麻子手上,也不嫁一个长工。再说,这日子过得也没意思,没人关心,没什么快乐,死了也好。”
梅秀已经睡了,白圆圆胆怯地把门关上,上了木闩,中间加了横杠,又用一把开叉的树棍儿,顶住横杠,然后端着油灯进里屋睡觉。
二人上床,九贞睡在外侧,拿出白色鞋底,借着灯光,开始纳鞋底。银针在厚厚的鞋底上穿上穿下,不时用针在头发上蹭几下,针穿不过时,便用憨厚的黄铜顶针顶一下,黄铜顶针黄黄的颜色,和搁在床头柜上的铜锣一样。铜锣颜色黄,还很光亮,铜镜一般,照得见白圆圆的脸,也照得见她的愁苦寂寞。
白圆圆怕把铜锣碰掉在地上,拿起铜锣搁在枕头里面,木槌搁在铜锣上面。
白圆圆背靠床框,看九贞做针线活,她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人命苦,三岁死了娘,七岁死了爹,嫁老公还是小,也没能白头到老。我是不是前世缺德作孽了,这一世遭报应了?”
“是世道不好,比你惨的不少,胡迪兰就比你惨。”
白圆圆满脸哀愁,精神沮丧地说:“我只知道自己,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有时真想死,省得活受罪。”
“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男人虽然没了,你还是衣食无忧,比吃了上顿没下顿人家要好吧。你才三十多岁,找个好的上门女婿,后半生还享福呢。”
“我倒想嫁人,夏天有人扇风,冬天有人捂脚,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可是我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我。”
“你说吧,看上谁了?我替你做媒。”九贞热情地说。
“我说了,你要骂我的。”
“你说,我不骂,我喜欢成人之美。”
“我是做妾的命,我看上蒋康了,我想做他的妾,做你的妹妹,何家庄的男人数他最好了。”白圆圆鼓足勇气把话说完,脸涨得通红,手捂住害羞的脸,准备挨说挨骂。
九贞先是一愣,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你看上蒋康,我给你做媒,我说话算数。”
“你别逗我开心,你是骗死人不偿命。”白圆圆的白牙轻轻咬住红嘴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不和你开玩笑。”
“你可别往后缩,明天就不认账。”白圆圆抚摸着有些发热红了的脖颈。
“不会的,明天我就和蒋康说,省得他老为你操心,他要同意了,你可不能反悔。”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也不用怕戴大麻子了。到你家,我们做姐妹,我听你的,我做小习惯了。”白圆圆乐不可支地搂住九贞,笑嘻嘻地说,“你真是好人,你一家都是好人。”
这天晚上,长空如洗,皓月千里,夜行人的身影,在浩瀚的月光下时隐时现。
白圆圆熄灯以后,仰面躺在床上,脸上带着微笑。在她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之喜发生,就是蒋康破例娶小。
她睁大双眼想着蒋康的音容笑貌,想蒋家的房屋树木,就像漂流到孤岛上的人寻找过往船只,希望有船能把自己带离孤岛,随船前往幸福的乐园。不久,她闭眼睡着了,脸上还有笑容,好像梦见自己坐在大红花轿里,被四个轿夫抬着,吹吹打打抬过小沟塘的小桥,成了蒋康的新娘。
浪漫的月光照在田野上,照在或瓦或草的房顶上,照在或砖或土的墙壁上。
白圆圆徜徉在梦河边碧草如茵的河岸,九贞还没睡着,她侧身躺在床上,看着月光从屋顶的明瓦照进温暖的屋内,看着床前一块有私心的长方形月光,想起了心事。
太平军打到丹阳后,镇上的人,村里的人都害怕,担心太平军打到皇塘,打到何家庄,村上人听到敲锣打鼓,呼叫呐喊,就以为长毛杀过来了,就惊慌失措地往村外跑,在树林里,在芦苇丛中躲避起来。
有一天,冷风呼啸,天空阴云密布,村里黑乎乎的。一伙头包红头巾的土匪,冒充太平军,从村子西边大呼小叫冲进村来。村上人吓得跑出村东躲西藏,九贞慌不择路,躲进了北塘的芦苇丛中。土匪并没杀人,只是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寻找财物,折腾了个把时辰才走。九贞也在凉水中站了一个多时辰,等到蒋康找到北塘,大声喊她,她才哆哆嗦嗦上岸。
那次受寒后,落下了妇女病,同房后便低烧,平时尿急尿频,原先一晚上起来一次,现在是五六次,上一趟街,路上还要找个隐蔽地方尿一次。肚子时常隐隐疼痛,她害怕房事,蒋康也体谅,两人便一个月才一次,后来干脆没有,她曾和蒋康说,“你纳个妾吧,何飞虎都有几个呢。”
蒋康说:“我们蒋家有规矩,我不能不守规矩。”
“你身强力壮的,不能为我当和尚。”
“和尚就不过日子了,不要说这事了。”
这次白圆圆提起,正中九贞下怀,觉得是好事。蒋康能行房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白圆圆家有六十亩地六间房,她嫁给蒋康,家产不就姓蒋了,两个儿子分家也好办了,不用置地盖房,也不用分地分房,让小儿子住到小沟塘西边就行了。
以前蒋康不纳妾,九贞也不勉强,眼下有正当理由了,不纳白圆圆为妾,就是把她推给戴大麻子,就是要白圆圆的命,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蒋康,你就老老实实纳妾吧,我就坐收房屋田产了,想到这里,九贞忍不住伸手捂住嘴偷偷笑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九贞趁春南春北不在家,对正手拿笤帚弯腰扫地的蒋康,喜形于色地说:“和你说一件事。”
“你说。”蒋康没抬头,继续扫地。
九贞把白圆圆想嫁他为妾的事说了,蒋康当即变了脸,站起来说:“以前说过了,我不纳妾,我不纳妾!怎么又提?”
九贞辩解说:“是白圆圆说的,她不嫁人,戴大麻子就不放过她,她宁死不从,要和他拼命。你不娶她,不是害她性命吗?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救要救的,这事我有考虑。”蒋康胸有成竹地说。
“你想怎么办?”九贞板着脸问。
“我想等戴大麻子来,杀了他,为民除害。”
“你别充好汉,你不要命,我们还不想你死呢。”
“邪不压正,我死不了,你放心。我才五十二岁,我这个身体,还想再活五十年呢。”蒋康自信乐观地说
“身体要好,老不同房也不好,白圆圆年轻,身体也好,挺合适的。”
“和尚光棍,就不过日子了?我要纵欲乱来,我不成戴大麻子了?”
“不说同房的事,就说她家的家产,她家有六十亩田,有六间房,你有两个儿子,你想过没有?”/apk/
“我就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打她家房子和田的主意,何家庄姓何,何家不能关门。我早就想过了,让白圆圆找一个上门女婿,把何家的门户顶起来,生的孩子姓何,何家的香火就不会断了。”
“人家不肯让孩子姓何呢?”
“结婚前要说好,我听春南说,他接替的先生是个鳏夫,三十几岁,人也不错,我觉得他跟白圆圆般配合适,等这事过去了,让春南去一趟冈北,和那人说一下。”
“白圆圆能看上冈北人?”
“别小看冈北人,冈北就是穷点,人不比冈南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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