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人不懒,吃了饭,刷锅洗碗,还洗衣扫地,我知足了。”
“知足就好,知足常乐,有人写了个知足歌,说得实在。”
“你说给我听听。”
“是这么说的:人生尽享福,人苦不知足,思量劳作苦,闲着便是福;思量疾病苦,无病便是福;思量悲难苦,平安便是福;思量饥寒苦,温饱便是福;思量死来苦,活着便是福。”
“说得没错,想想逃难时的苦,现在便是福。”
“逃难的日子那是苦。”
“苦是苦,在外面也长见识,能看到我们这里没有的风景,有的地方比我们这里还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蒋康含笑问道。
“有一个地方的花特别多,漫山遍野都是花,春天花开时,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竞相开放,好看得很。那地方梨树特别多,千树万树一起开花,像海里的浪花,像天上的白云,层层叠叠,就像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蒋康向往且有些遗憾地说:“那真是好看,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这辈子书读了一些,路走得太少,现在想走,也太晚了,也走不动了。”
沈八用看着两鬓斑白的蒋康说:“春南爸,你一天到晚,管家里的事,管村里的事,有时还要贴钱管,累不累?苦不苦?”
蒋康浅浅一笑说:“不累,也不苦,有句话说,爱挑的担子不怕沉。就像你,想通过辛勤的劳动,让家人过上温饱的生活。不管干得多累,生活多苦,再苦再累你心里也甜。”
“是这样,为什么呢?”
“因为心里有爱,有希望,人有爱有希望,就觉得快乐。”
“有道理。你要不要吃茶,我回去拿点茶来。”
蒋康说:“干干活说说话,还真口干了,你回去拿吧。”
沈八用放下铁锹,回家拿茶,蒋康又想起了那只马蜂窝,夏至以来,村上好几个人被马蜂蜇伤。他绕大塘走了三圈,寻找马蜂窝,没有找到。今天刚好发现,他想趁马蜂外出时,除掉这个马蜂窝。
他拿起铁锹来到斜坡处,从树上铲下马蜂窝,抓住回到山芋窖边,想带到街上送给药店当药。一会儿,又担心马蜂回来蛰人,便往地上一放,拿锹铲土盖上。
刚盖了三铲子土,两只马蜂飞来,对着蒋康的脸,脖子就蛰。蒋康伸手去拍,拍了几下都没拍着,反而又被重重的蛰了几下。被蛰着的地方马上红肿了,钻心般疼痛。他使劲挥动双手驱打,打死一只马蜂,逃走一只,他忍住疼痛,连挖几锹土,才把马蜂窝盖住。
蒋康觉得胸闷,没力气干活了,便想坐大澡盆回家。他往滩头走去,走到滩头处,发现大澡盆在对岸,便坐在一块面盆大的石头上等沈八用。
他觉得起风了,抬头看天,有一大块乌云到了头顶上,气温也下降了,有一点凉意,感觉好了些,他站起来,想回山芋窖,再挖一会儿土。
突然,乌泱泱的一大群马蜂朝他飞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马蜂,一定是刚才逃走的那只马蜂去召唤来的。他妈的,这么多马蜂,还不把人蛰死,他感到惊恐,顾不得多想,赶紧下河。
走到水淹肩膀处时,一群马蜂来蛰他头和肩膀了,嗡嗡嗡的响声如打雷一般。蒋康赶紧把头埋入水中,过了一会儿,他憋不住了,要呼吸空气,又怕马蜂,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才把脑袋露出水面,一睁眼,都是雨点。他发现下大雨了,倾盆如注,水面如沸腾的开水,哗啦啦如爆豆,马蜂都不见了。
他前后左右寻找马蜂时,没看到马蜂,往远处看,觉得奇怪,就土墩这一片下大雨,别的地方一点雨也没有。他爬上岸,想到树下躲雨,没走几步,雨一下子停了,头上的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了,满河金光闪烁。
他觉得阵雨如人生,欢快地来,轰轰烈烈地展开,在短暂的时间内,尽情释放自己,能量释放完了,悄然离去,不拖泥带水,不悲悲戚戚。
沈八用拎了小篮子来了,小篮子里是装有茶水的白瓷罐和青边茶碗。他坐大澡盆划到墩上,见满地的水,很是奇怪,问:“这里下雨了?村里一点雨也没有。”
“要不下雨,我就被马蜂蛰死了。”蒋康说了刚才的情况。
“真是老天有情,好人天佑。”沈八用说。
他拿出篮子里的青边茶碗,倒了茶水端给蒋康,蒋康连喝三碗,把碗放到篮子里说:“不干了,回去吧,胸口不舒服。”
“好吧。”
过了河,蒋康在前面走,沈八用肩扛大澡盆跟在后面。蒋康走到陈家竹林后面时,感到胸痛厉害了,后背和肩也剧烈的痛。他捂住胸口,往前踉踉跄跄走着,没走几步,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沈八用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上的篮子和肩上的大澡盆,背蒋康回家。刚要去街上叫郎中,外面传来摇铃声,一个走方郎中,身背药箱,从东边大路进村了。
他右手执医竹杆,杆上挑挂一面写有“专治疑难杂症”的条幅,左手手腕上挂一铜铃环,手一摇动,铜铃叮当作响。
九贞忙叫他进屋看病,他把脉后,说是马蜂蜇伤和中暑引起的心痛病,用点药抹抹伤处,再吃几丸药就好了。
郎中走后,蒋康吃了药,清醒过来,他看九珍坐在床边流泪,笑着说:“没事没事,天热中暑了。”
九贞伤心地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出力气的活,动动嘴就行了,还去捅马蜂窝,看看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蒋康吃力地说:“他们都忙,马蜂窝不埋了,还得着伤人。”
第二天中午,沈八用来告诉蒋康,自己真的挖到一个小坛子,里面有三十两银子,他把坛子抱来给蒋康看。
蒋康欣慰地说:“好,就用这银子修桥,修一座坚固的石桥。”
过了七八天,蒋康的病重了,时常昏迷,皇塘的郎中也看不好。春南问父亲,要不要去常州请郎中,他说:“不折腾了,省省吧,我可能不行了。死我也不怕,我活了五六十岁了,好多人二三十岁就死了,我满足了,就是没看到春北结婚,有点遗憾。有几件事和你说一下,一是每年年底,宜兴祠堂的族人大会,要去人参加,这是爷爷的遗愿。二是沈八用是忠心老实人,这一坛子银子别人不知道,他可以不拿出来的,但是都拿出来了。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辞他,老了要养他的老。还有,村上冈北人慢慢多起来了,要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大家齐心黄土变金。”
蒋康又对含着眼泪的九贞说,春北脾气暴躁,爱打抱不平,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有些不放心。要她重视春北的婚事,早日成亲,有了老婆孩子,考虑问题就全面了,就不容易冲动了。要她保重身体,争取把孙子带大,九贞点头答应,再看丈夫奄奄一息已闭上眼,叫也不答应,急得哭了起来。
春南见父亲有点不省人事了,赶忙和沈八用用门板抬了上街去看郎中,刚走到大坟园边上,人便断气了。”
丧事办得简单,用的是松木棺材,葬在二条岗南边的祖坟地里。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除了家人亲戚村上人之外,街上和邻村也来了不少人,有的是受过蒋康恩惠的,有的是敬佩他的品德为人的,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说一个好人走了,走得太早了。
棺材从家里抬到墓地,抬棺的八仙要休息三次,休息时,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跟在棺材后面的人,便跪下哭泣。
白圆圆跟在九贞后面,哭得很伤心,差点晕倒,她边哭边说,不是蒋康救她,她就被长毛杀了。她守寡后,蒋康处处关照她保护她,才没死在戴大麻子手中,还帮她结婚成家,她想报答,也没机会了,说着连磕几个头,嚎啕大哭。
南稍河上的石桥修好后,沈八用捡了一块施工剩下的三尺长的石条,安放在蒋康墓前,他边哭边说:“蒋叔,桥修好了,正好用了三十两银子。桥修得蛮好,你却看不到了,我拿块石条放在你面前,让你看看。”
他把石条竖起,四周围上土,远看像一块小墓碑,他又低声说,“蒋叔,你做了那么多好事,真该立一块大碑,可你不让,我就用这块小石条给你当碑,村上人会永远记得你。”
说完,他想起来,可站不起来;他想不再哭泣,可是依然悲痛不已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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