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似剪刀,又似浓墨重彩的绘画大师,还像疾风吹雾的魔术师,他吹洒彩色,像泼墨一般从海一样的平原上漫过,主色是麦苗水草的绿,配色是野树夹着梅花落尽的翠,以及桃花竞相开放的红,一大片一大片的,自由散漫地在房前屋后秀美,一阵又一阵的飘香。
青蛙在河里游泳,蝴蝶蜜蜂在花丛相逢,黄鸟白鸟飞着叫着,欢迎老朋友燕子长途旅游归来。
上午,郑百香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手捏银针,挑煮熟的螺丝肉。她两腿前伸,两腿间是一盆青褐色的螺丝,还有挑出的半碗青白两色的螺蛳肉,散发出有点腥气的香味,腿外侧是一堆螺蛳壳,有苍蝇飞来,停在潮湿的螺蛳壳上。
阳光照在她的黑发和有条纹的洋布衣服上,她感到春天的暖和,闻到了空气中的花香,还有随风飘来的猪粪尿的臭味。
郑百香以为是谁家在菜地里浇猪粪,其实是朱铁锁家两条寻找饭局的黑猪,从圈里跳出来,来到陈得春家菜地里快乐地吃喝拉撒,两条胃口不错的猪八戒,还用不漂亮的大嘴把黄瓜秧架都拱倒了。
有点慵懒的黑猫从屋里出来,像模特一样迈步走到郑百香身边,喵喵叫两声,用鼻子嗅嗅螺蛳壳,又用粗糙的舌头舔舔,停在螺蛳壳上的几只苍蝇一哄而散。
阿婆九贞在屋里梳头,时常有头发夹在木梳齿间,她看一下白多黑少的头发,用手指捏出,放在久经人世沧桑的墙脚。
她眼睛看着门外阳光飞尘中儿媳的背影,问村上有几个丫头包小脚了?郑百香将挑出的螺丝肉搁在碗里,眼睛看着螺蛳说:“就圆圆家纪秀一个。”
“包脚婆今天还来吗?”
“还来,上午给铁锁家来芳包小脚,夫妻俩刚才还吵了。”
“待会儿,你去看看,跟包脚婆说一下,什么时候也给蒋惠包了。”
郑百香刚想说话,听见屋里蒋惠哭起来了,她大声说:“奶奶,我不包小脚,我怕疼!”
郑百香转过头说:“先别哭,还没定呢。”
九贞不高兴地说:“什么没定?再不包,就和蒋敏一样,脚大包不了了。我给你一块糖吃,别哭了。”九贞起身,拉着哭泣的蒋惠去自己房间了。
郑百香看看自己半大不小的脚,皱起了眉头,当年自己也是包了一年多,后来疼得受不了了,就放开了,长成现在这样不大不小的脚。
她对自己包小脚的情况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表妹包小脚,她是看着的。她依稀记得,那一天开始是阴沉沉的。舅妈给四岁的表妹洗了脚,抱她坐在长板凳上,又白又嫩的小脚垂在板凳旁。
那年表妹四岁,还没有八仙桌高,她知道包小脚疼,她开始抽泣,一双脚像挨宰的鸡脚一样蹬踹着。身体粗壮有力气的包脚婆,用青筋暴突的双手握住小脚,就像杀猪扳猪脚一样,把脚趾使劲往脚心扳,表妹疼得大声哭叫,用力挣扎拼命蹬腿,只听得嘎巴一声脚骨折断,表妹疼得晕了过去。
包脚婆用长长的白布条一圈圈缠绕,然后在脚背上打一个结,如捆了要卖的鸡和鸭的脚一样。包好的脚变了形,象个红枣大粽子,还渗出了血,染红了包脚的白布条。
表妹醒了,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哭喊,那惨叫声,如捅了两刀垂死挣扎的猪,舅妈含着泪,心疼地安慰说:“熬过半个月就好了。”
表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右脚肿痛化脓,整天哭喊,家人也不管她,后来有了臭味,才请郎中看,但为时已晚,落下了残疾,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舅妈见了,常常伤心得流眼泪。
郑百香在家时,母亲曾感慨地说:“做女人苦啊,包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
是谁让女人吃这种习俗之苦的?郑百香听到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包小脚源于纣王的老婆妲己,她是狐狸精变的,当纣王宠幸娶她时,脚还没变好,于是就用布帛裹起来。
她这一裹,宫中女子就效仿,宫中女子的做法,不久就传到了民间,宫廷的特色菜,很快上了寻常百姓家的餐桌。
还有一种说法是:隋炀帝巡游江都时,征选百多名美女为之拉纤。有一个叫吴月娘的女子被选中,她憎恨隋炀帝暴虐无道,想找机会为民除害。她让做铁匠的父亲打制了一把三寸长的莲花小刀,用布缠在脚底,又在鞋底刻了一朵莲花,走路时,地上印出朵朵漂亮的莲花。
隋炀帝见了漂亮的莲花,龙心大悦,召她近身,要看其脚。吴月娘脱鞋解带抽出小刀,向隋炀帝刺去。这一刀伤其手臂,未刺中要害,隋炀帝逃至里舱,里舱有武士保驾,吴月娘没法进去。她行刺未成,投河自尽。
民间女子敬慕其英勇抗暴无私献身的精神,学她用布包脚,遂成风俗。
胡长秀来请郑百香帮忙,说她心软,怕女儿疼痛蹬踹时抱不住,郑百香也于心不忍地说:“我也听不得别人疼痛叫唤。”
母亲帮舅妈抓住表妹小腿的情景,常使她想起杀猪时屠夫的帮工,帮工都是双手抓猪脚,用身体死死压住猪肚皮。
“帮帮忙吧。”胡长秀恳求说。
郑百香见她站着不走,就说让乔秀去帮忙,胡长秀不愿意,说乔秀是贱民,怕对孩子不利。
郑百香沉下脸说:“你太放肆了,春北的女人你都敢嫌弃。”
郑百香的话像石头一样砸了她一下,胡长秀不敢再说什么,郑百香大声叫乔秀,乔秀没在家,郑百香无奈,只好放下银针,洗了手,前去胡长秀家。
来芳身体瘦弱,脸小,短下巴,皮肤黄,似煺了毛的童子鸡。她刚洗了脚,半湿的小脚搁在木头床沿上,神情惊恐哀伤,似待宰的羔羊那样,怀着恐惧和仇恨看着屠夫一般的包脚婆。
包脚婆是个中年女人,矮胖个子,圆脸,戴银耳环,头发挽在头上,用黑布条扎着,身上穿着青布衣,像屠夫又像个女道士。
她让神情紧张痛苦的来芳躺下,用戴戒指的手摸着小脚说:“包小脚好,三寸金莲是个宝,富贵人家随你挑;天足大脚是根草,扔在大街没人要,包脚苦几年,享福几十年。”
包脚婆嘴里说着,双手用力把小脚趾往脚心掰,来芳疼得大叫起来,使劲蹬脚。胡长秀转过脸去,郑百香上前按住一双小腿,那腿比葵花杆粗不了多少,裤管破了两个洞,有尿味出来。/apk/
春南拿着桑剪在桑田里剪枯枝,朱铁锁匆匆跑来叫他,他不想让来芳包小脚,可拗不过老婆,想请春南去劝劝她老婆。他知道春南反对女孩包小脚,曾说过不给蒋惠包小脚,春南问:“包脚婆来了?”
“来了,你听,来芳疼得叫喊呢。”朱铁锁心疼地说。/
春南侧耳一听,隐隐约约有孩子的哭喊声,忙跟着朱铁锁往村里跑。他大步流星走进朱铁锁家,郑百香按住来芳的双腿,包脚婆在使劲掰来芳的小脚,床沿上搁着长长的白布条,来芳已经挣扎得满头大汗,哭得满脸泪水,很是可怜。
春南大吼一声:“放手!”
郑百香松开手,站了起来,春南心绪恶劣,满脸不满,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帮这个忙?回家去!”
郑百香神情酸涩,嗫嚅着嘴说:“长秀让我来帮忙的。”
“她让你吃屎,你也吃啊?”春南没好气地说。
郑百香无语,红着脸走了。
春南看包脚婆还抓住来芳的小脚,怒吼道:“还不松手!”
包脚婆有些恐惧地说:“他家叫我来的,叫我包,我就来包。”
胡长秀有些不甘心地说:“是我叫的,白圆圆女儿包了,她能包,来芳不能包?”
春南语气缓和了一点,耐心地说:“她家和你家不一样,她家有田有钱,女儿长大了不用干活,你家能养来芳一辈子吗?“
“包了小脚,能嫁好人家,不用种田。”胡长秀低声反驳。
春南冷笑一声说:“你一双三寸金莲,嫁到富贵人家了吗?包小脚吃痛苦,走路干农活不方便,遇到坏人逃都逃不快,有弊无利,铁锁也不赞成,来芳就别包小脚了。”
包脚婆像没叮着血的蚊子,站在床边,还不想走,春南问:“你还不走,等什么呢?”
包脚婆说:“说好的十斤米,米还没给我,给了米就走。”
春南手指像刀尖一样,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说:“快滚!什么也没干,还要米。”
包脚婆害怕了,转身往大门口走去,出门时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春南补充一句说:“再来何家庄,打断你的腿!”
来芳已经从床上下地,光着脚,抱着胡长秀的腿,哭着说:“阿娘,我不包小脚。”
胡长秀看了春南一眼,腿一晃,低头对女儿说:“不包就不包吧。”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