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一天下午,蒋敏挺着肚子在田里拆凉棚。一个身背药箱,手拿摇铃的江湖郎中经过田头,向蒋敏讨水喝。
蒋敏走上田埂,倒了一碗水递给郎中,闻到了他身上的中药材味,顺口问道:“你是行家,你看我家洋参长得怎么样?”
郎中看了看,诧异地问:“你种的洋参?”
“是啊。”
“你种的不是洋参,是山槐子。”江湖郎中摇摇头说。
蒋敏不高兴了,说:“你不认识洋参就别乱说,这是我弟弟送我的洋参种子,是从上海洋行买的。”
江湖郎中摘下墨镜,下到田里,又仔细看了看,返回田埂说:“没错,这就是山槐子,我种药卖药二十几年了,山槐子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山槐子和洋参样子差不多,叶子都是羽状复叶,叶片都是单数,山槐子叶子多,少的十一片,多的十九片,而洋参叶子一般只有五片,最关键的是根茎不一样,山槐子的根茎粗壮像绳索,而洋参的根茎是圆柱样,你扒一棵看看。”
蒋敏拿锄刨开一棵,果然是绳索一样的根茎,她惶恐地问:“山槐子值钱吗?”
“不值钱,连山芋都不如,只能割下来当柴烧。”
江湖郎中走了,蒋敏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疼头晕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欲哭无泪,花了好多银子,付出好多辛苦,寄予了很大希望的洋参,居然是不值钱的山槐子。荆时怀这个假洋鬼子,你害人不浅啊,我怎么和公公婆婆还有小坡说呢?他们知道了还不骂死打死我。她又急又怕,心如一团乱麻,看村里那三间砖瓦房,似乎不是她的家,而是要给她上刑的监狱,是要砍她头的刑场。她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看,也不敢回家,一直在苦难的田埂上坐着,手抚摸着有些大的肚子,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掉在地上。直到天黑,她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像走向刑场一样一步步走回家。
刚进门,婆婆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丈夫就打了她几个巴掌。江湖郎中进村时,已经把田里种山槐子当笑话说了,村上人家很快传开了。
婆婆骂得口干舌燥,最后宣布了三条:第一,在三天内把山槐子割掉,晾干当柴火,把地翻一遍,补种一季胡萝卜;第二,蒋敏晚上不得吃晚饭,能省一点是一点;第三,五天以后,用晾干的山槐子当柴火,不准再烧稻草麦草,废物利用,不得浪费。
这天晚上,蒋敏一夜未眠,她饿得难受,更痛苦的是心里难受,她的泪水淌在枕头上,她沉浸在泪水的汪洋大海中,一直到东方拂晓。
几天以后,何家庄种洋参的人家也知道种的是山槐子了。发觉上当的人们失望愤怒,要找荆时怀算账,可他不在家,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气的人们用脚踹门,踹得木门哐当哐当作响,有人破口大骂:“狗日的王八蛋!害死人了!”
种西洋参的人家,女人们大骂丈夫想发财想疯了,把银子扔到水里还听个响声,种在田里成了一堆草。
胡长秀大骂丈夫:“想发横财一世穷!蠢货!瞎折腾,好好一个家,让你搞得倾家荡产了!”她脾气大,骂不解气,还动了手,朱铁锁脸上被老婆结结实实的扇了几个耳光,嘴巴都打肿了。
蒋贤听说种的是山槐子,也是又急又气,悔恨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给姐姐添了大麻烦。春南担心蒋敏的处境,怕她又要受婆家的气,让蒋贤抽空去看看。
蒋敏没有晚饭吃,她没有怨愤,她边劳作边背圣经中的话:“恨能挑启争端,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她觉得不应该恨婆婆,她是咎由自取,是自己有错,给夫家带来了损失,还让村上人笑话,她该受惩罚。她晚上饿得睡不着,就看圣经背圣经,背着背着她就睡着了。
几天后,婆婆不让她烧稻草麦草了,要她烧山槐子,天气潮湿,山槐子的秸秆干的慢,半干的秸秆塞进灶膛,没有火苗,只有火星只冒烟,弄得屋里满是烟,婆婆便恶狠狠地骂:“这么大人了,烧火都不会!“
她不敢顶嘴,不敢辩解,只能在心里默默背圣经中的话:“恨能挑启争端,爱能遮掩一切过错。”
让她伤脑筋的是,背圣经不解决问题,山槐子还是有烟无火烧不着,她爱婆婆,婆婆不爱她,依然破口大骂。蒋敏急得想哭,她蹲下身子,对着灶堂去吹火,婆婆又骂:“没吹气管,怎么吹?气一出口就散了,那千里镜也没屁用,当吹管吧!”
婆婆说着,拿来千里镜,用铁条把千里镜的镜片捅掉,随手扔给蹲在灶前的蒋敏,说:“拿它吹风吧!”
蒋敏拿着捅坏了的千里镜,眼泪哗哗的流,这是弟弟花了好几两银子买了送给自己的礼物,如今成了一根吹气筒了。
又是一个阴天,乱云低薄,不见日光,寒树无鸟,疏竹暗淡,又潮又冷。
蒋贤从家里走到关庄,身上都没暖和过来,蒋敏在门口翻晒山槐子,人很憔悴,眼里还含着泪,蒋贤心疼,说:“姐,你又哭了,有什么事?”
蒋敏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苦笑着说:“我没哭,是让烟熏的,这山槐子老晒不干,烧不着尽冒烟。”
“那就别烧了,烧稻草麦草。”
蒋敏心情慌乱,低声说:“婆婆不让,一定要把山槐子烧完,才让烧稻草麦草。”
“姐,你受苦了,都怪奶奶把你嫁给他家。”
“现在不说这话了,奶奶和你一样,都是为我好。”
蒋贤语塞,难过地自责:“本想帮帮你的,没想到是王婆帮武大郎了。”
蒋敏朝屋里看了一眼,赶紧转移话题说:“不能那样比,告诉你,你又要多一个外甥了。”/
蒋贤看蒋敏摸着有些鼓起的肚子说:“也许是外甥女呢?”
“都行,走,屋里喝水去。“
“不了,爸让我带钱给你,我想,山槐子不好烧火,我去镇上给你买桶洋油,烧火时在秸秆上洒些洋油就好烧了。”
“也好。”蒋敏有些欣慰地说,她觉得弟弟说的办法可行,洒些洋油,山槐子就有火苗,烟就少了,婆婆就不会骂她了。
蒋贤去镇上买了一桶洋油回来,蒋敏家已经吃完午饭,蒋敏问:“你吃饭了吗?”
蒋贤看她婆婆板着脸,便说:“我在街上吃过了。”他转脸对蒋敏婆婆说:“孩子奶奶,种错洋参,是我的错,与我姐姐没关系,你们别怪她,山槐子晒干了才能烧。”
小脚老太婆还是板着脸说:“我们没有怪你姐姐,蒋敏,没怪你吧?没让你烧山槐子吧?”
“没有,没有,是我要烧山槐子的,浪费了不好。”蒋敏赶紧说,说完,用脚踢踢弟弟的脚后跟。
蒋贤明白姐姐的意思,但他骨鲠在喉,继续说道:“我姐姐又怀孕了,人生气对孩子不好,你是长辈,应该知道的。”/apk/
小脚老太婆生气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们自己生气,也不会对你姐姐生气。”
蒋敏怕弟弟再说什么,推推弟弟的胳膊说:“我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吧。”
蒋贤走出门,看到关小坡拉着儿子的小手在蹒跚学步,就上前说:“姐夫,我姐姐怀孕了,别让她太累了,家里和地里的活你多干点。”
关小坡虽心里不高兴,但对高自己一头的小舅子还是不敢放肆,
他有口无心地敷衍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帮助照看孩子呢。”
蒋敏有些惶恐地说:“你走吧,你还有完没完,别唠唠叨叨没完。”
“好吧。姐夫,我走了。”
关小坡一声不吭,蒋敏送蒋贤到村口。
“姐姐,你别送了。”蒋贤站下说。
“给。”蒋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弟弟,手帕上绣了一朵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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