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钟,精神恍惚的婆婆回来了,她身上脏兮兮的,后背上都是土,蓝布衣服皱皱巴巴,似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人折磨过,头发蓬乱,目光呆滞,问什么,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垂泪。
蒋惠赶快打水,给婆婆洗脸洗脚,扶她到里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蒋惠问她想不想喝水,她不吭声;问她想不想吃饭,她也不回答。蒋惠又问她是不是上床休息,她两眼泪水涟涟,声音低哑地说:“别管我,你去睡觉吧。”那眼神那语气全没了以前的凶悍劲,就像被变戏法的人一下把老虎变成了绵羊。
半夜时分,蒋惠一觉醒来,闻到了砒霜的味道。她忙起身,打开房门,看到厨房有灯亮着,婆婆坐在水缸边上,手上拿着开包的砒霜,正要往嘴里送,蒋惠上前一把夺过纸包说:“娘,你干什么呀?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你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千万别寻短见。”
婆婆痛哭流涕地说:“我真没法活了,我真没脸见人了,强盗坏呀,强盗坏呀!”
“强盗坏,是强盗的错,你又没错,你寻什么短见?”
“活着真没意思!我心里恨呐,真没脸见人了,活着没意思了。”
“娘还年轻,今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茅山很美,有各种各样的树,有各种各样的花,有各种各样的鸟。还有好多庙观,过几天,我陪你去茅山玩玩,去庙观烧香许愿,那里许愿很灵。”
“别劝我了,你先睡,我再坐会儿。”
“娘先睡,我扶你进去。”蒋惠把婆婆扶进里屋,公公有脚臭病,她一个人睡,蒋惠帮她脱鞋脱衣,扶她睡下盖好被子,才回到自己屋里睡觉。连续几天的劳累,让她一躺下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直到小叔子鸣十大声叫她,她才醒来。
“嫂子,娘不见了。”
“娘去哪儿了?快去找。”
“不知去哪儿了,后门开着呢。”
蒋惠忙穿好衣服出后门看,码头上放着一双红布绣花鞋,是婆婆回来换的新鞋。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扫向茫茫的水面,水面上除了波浪和漂浮物,什么也没有。
她和褚鸣十顺流沿河岸往下游找,终于在水流拐弯处,发现了婆婆的尸体,她被一丛芦苇挡着,没有再往下游漂去,在她的身边有一个木盆,正是她家的猪食盆。
料理完婆婆的后事,蒋惠先回了趟皇塘娘家。哥哥家各方面情况都不错,就是连生了几个女儿,想生个儿子,未能如愿,全家人为这事发愁,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从皇塘回到里庄,蒋惠收拾了一下,就前往江宁兵营,向丈夫请罪。原以为丈夫会打她骂她,写一纸休书给她,可鸣九没有暴怒,也没有责怪蒋惠;只是讯问了绑架和丧葬的情况,有些哀伤地说:“也挺可惜的,岁数也不大,她只是脾气不好,心眼并不坏。”
“我没照顾好娘,我晚上不睡觉,陪着娘就好了。”
“人想死看不住的,人死不能复生,别自责,你找不到马吉草,她就死在强盗手里了。”
“那也怪我,我鼻子不灵就没事了。”
“你没错,错在强盗,你的鼻子没错。”褚鸣九看着妻子柔美笔挺的鼻子,说,“你就别回去了,兵营里外都有房子,我们该一起生活了,你该当妈妈,我也该当爸爸了。”
褚鸣九比蒋惠大两岁,个子高大,身体壮实,方脸,挺拔的鼻子,浓眉大眼,眉宇间透出英武之气。他一人一室,屋里陈设简单,床不算宽,二人睡觉挨得近,倒也不觉窄。
久别如新婚,褚鸣九爱意绵绵,他的手轻轻抚摸妻子脸颊光滑的皮肤,用嘴吻她的脸,蒋惠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褚鸣九的手又往下抚摸妻子的胸部,蒋惠身上涌起一股热流,皮肤麻酥酥,心跳加快,她忍不住抱紧了丈夫,褚鸣九乘机与妻子恩爱一番。恩爱过后,两人又说说情话,才像连理树一样相拥而睡。一觉醒来,窗户纸已经白了,外面传来了跑步操练之声,褚鸣九忙起身穿衣,对蒋惠说:“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
“我也睡不着了,黎明即起,成习惯了,我起来洗衣烧饭,你也尝尝家里带来的菜。”蒋惠说。
“我都闻到了腌黄瓜和腊肉的味道了,早饭吃炒米茶,好久没吃了。”
“你要求不高,好做,你出操回来就做好了。”蒋惠笑着说。
炒米茶是丹阳南边人家喜欢的吃食,炒米茶里并没有茶,它是把米放在铁锅里炒成焦黄色,再加水煮熟,炒米茶味道很香,特别是热天,放凉的炒米茶香味四溢清清爽爽,既解渴又解饿,是一种夏天消暑开胃的美食。
“报告!”门外有士兵响亮的声音,褚鸣九过去开门,凉气钻进屋来,他问,“什么事?”
“东边院里有两个人被杀了,百姓在大门口闹呢。”尖鼻子士兵报告说。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褚鸣九走到床前对蒋惠说,“发生了一件人命案子,我去一下,回来晚了,你自己先吃早饭。”说完,戴上帽子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蒋惠起来梳洗完毕,把屋子扫了扫,把褚鸣九换下的衣服泡在盆里,开始淘米烧炒米茶。
炒米茶烧好,她开门出去。天阴沉沉的,有浓雾,操场上操练的人们和南边的树林隐约可见。
围墙东边是民房区,不高的房子有好几排,白雾在屋顶上徘徊。蒋惠不知褚鸣九去了哪里,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便回屋自己吃饭。她就着咸萝卜干,喝了一碗炒米茶。饭后漱漱口,便开始洗衣服,院中有水井,井台处有晾衣杆,她洗完衣服晾晒好回到屋里,褚鸣九还没回来。
太阳升起来了,雾渐渐散去,一个时辰,雾全部散尽,兵营和远近的房舍,树林和山岗都看得清清楚楚,有几十个士兵在操场上练刺杀,虎虎生风,颇具架势。
褚鸣九回来了,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眉头紧锁,满是疲惫和焦虑,蒋惠走到他身后,双手按住他的双肩,关切地说:“吃早饭吧,我给你盛炒米茶。”
“不饿,不想吃,真伤脑筋!”
“是人命案伤脑筋?”
“是。”
“怎么伤脑筋?”
“告诉你也没用。”
“你说说,我帮你想想。”
“昨天晚上,东边院子死了两个人,有人看到凶手翻墙进了兵营,老百姓先是到兵营门口闹,后来又到张协统家闹,要求抓住凶手查办。张协统要我两天破案,给百姓一个交代,否则拿我是问。两天怎么能破案?凶手脸上又没写字,刚才,我召集士兵挨个询问,没有人承认,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真是让人发愁。”
“没人会不打自招,你得想办法调查。”
“总不能人人上刑,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有人看到凶手翻墙,是什么时候,那人是什么模样?和谁的模样像?查一查,那个时候谁离开过宿舍,也许会发现线索。”
“病急乱投医,试试吧,我这就去查。”
褚鸣九带人到东院,找到昨晚上看到凶手的锁匠,问他情况,他说:“大概是下半夜一点左右,我起来上茅缸,看到有人翻墙进了兵营,因为天黑,没看清模样。”
褚鸣九回到兵营,就组织人调查下半夜一点左右离开宿舍的人员。调查结果,那个时间有六个人离开宿舍,四个是换岗,两个是上厕所。换岗的都是两人在一起,互相可以证明,都没离开岗位。上厕所的两个士兵离开时间都不长,没有作案时间,同宿舍的人都可以证明。
吃午饭时,褚鸣九垂头丧气回来了,往椅子上一坐,唉声叹气。
蒋惠看丈夫情绪低落,便知案件调查一点进展也没有,她问:“遇害的是什么人?”
“告诉你也没用。”
“听说是父女俩?”
“是花匠和他女儿菊花。”
“这个案子可能不难破,整天弄花的人,身上花香味很浓。只要是军人作案,身上必定留有花香的气味,我一闻就能闻出来,我跟你去看看。”蒋惠很自信地说。
褚鸣九一拍大腿,高兴得跳了起来,笑着说:“是呀,我急糊涂了,把你的狗鼻子忘了,走,跟我去看看。”
花匠家的房子紧挨着兵营的围墙,三间小瓦房,花匠睡西屋,他被人捅死在靠门的地方,死状凄惨,身下的一摊血已经凝固发黑。女儿菊花睡东屋,被人捅死在床上,她全身赤裸,大腿间有干了的男人液体斑痕。
蒋惠走到床边,弯腰闻闻女子菊花身上的气味,在浓浓的血腥味中,仔细辨别着花香的气味。一会儿,她走出来,心情沉痛地说:“她身上的菊花香味很重,凶手身上肯定有菊花香味。”
“隔了十几个小时了,还有气味吗?”
“菊花姑娘可能喜欢用用菊花汁擦洗身体,浸泡的菊花液香味浓,散发慢,十几个小时,气味是散不尽的。”
“那怎么办?二三百个人,一个个叫来让你闻闻。”
“不用,凶手作案后,肯定回房间睡觉了,床上会有气味,到宿舍去看看就行,就怕凶手不是兵营里的人。”
“人家看到那人翻围墙进了兵营,肯定是这里面的人。”
“当兵的不保护老百姓,还伤害老百姓,太可恶了,我一定要抓住这个害群之马。”
蒋惠现在一心想着早点抓到凶手,还死者一个公道,丈夫也可以免受处分了。她在心里说:老天保佑,让我心想事成,让我的鼻子像找马吉草一样早点找到凶手。/apk/ 无广告、更新最快。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apk/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
蒋惠谦虚地说:“没什么不简单,菊花酒古人就会做。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很可能就是采了回家做菊花酒。”
“你教教我,我回家教教我老婆,菊花酒怎么做?”
“不难,将采来的菊花加水煎汁,用纱布过滤后沥干,加糯米煮熟,拌以适量酒曲,装入坛中,酒坛用稻草包裹保温发酵,一个月后就成金黄色的酒了,酒香扑鼻,别有风味。”
“谢谢!回家让我老婆试试。”陈管带说。
褚鸣九送陈管带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刚才的谈话,想到了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他觉得现在的国家还不如陶渊明生活的时代。他忧心忡忡地抬头看1898年的天空,苍穹下,乱云飞渡,山雨欲来。
他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慈禧和荣祿已经磨刀霍霍,北京很快将有腥风血雨。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