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月。
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短缺,吃饭成了大问题。村上有些人家断粮,来向蒋家借粮,蒋贤家借出两囤米后,就剩下半囤稻和半囤米了。蒋贤看看空了的米囤,觉得有点像亏空的国库,也有点像乌纱帽不够分配的吏部。
蒋贤离职六年了,仍然赋闲在家,他丁忧三年中行男女之事,倒不是什么障碍了,只是僧多粥少,没地方安排。
1901年义和团运动后,朝廷与八国联军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款9亿8千多万两白银,加上1895年甲午战争后与日本签订的《马关条约》,赔款2亿两白银,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很是困难,除了横征暴敛,便靠捐纳卖官筹钱。
全国一千三百多个县卖出五百多个知县,不少花了钱捐官的人都不能授实职,离职的人不花钱不托人,就别想官复原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弹指一挥间,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各省推行新政,成立咨议局,每县设咨议员一人,蒋贤被推举为咨议员,职责是反映民声、参政议政。
来年是宣统元年,率由旧章。
蒋贤有兼济天下之心,从正月十五开始,到各乡走了一趟,拜访乡绅搜集民意,认识了不少人,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他这个咨议员。
这天上午,蒋贤想去里庄拜访乡绅搜集民意,刚出门,就看到有三个男人大步流星地往村里来,有两条狗冲上去,叫着,尾随着。蒋贤走到小沟塘边,碰到了来人,走在前边的大汉问:“蒋议员家住哪儿?”
“我就是。”
“我们找你说点事情。”
“好的,进屋说吧。”蒋贤领他们进屋,让到八仙桌前坐下,来人不肯坐上座,在桌子两侧坐下。
蒋贤让张嫂沏上茶水,自己坐在上座,双手放在小肚子上,听他们说话。
来访的三人,为首的叫朱毛子,丹阳西乡后马陵村人,长得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身穿灰土布对襟上衣,头戴一顶黑布瓜皮帽。一道来的两个人,个子高的叫朱连成,个子矮的叫尚斌,朱毛子说:“你是省咨议员,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不敢当,我当咨议员时间不长,有什么事,你说。”
“现在推行新政,捐税比以前还多了,总共有一百八十多种,什么印花税、牛捐、房捐、铺捐、酒捐,捐税多如牛毛,连我做豆腐卖豆腐,也要交豆腐捐,这是怎么回事?”
“国家对外赔款,连本带利不少钱。推行新政,要办的事多,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办学堂、办工厂、修铁路、练新军,都得花钱,捐税就会多些。”
朱毛子气愤地说:“光是朝廷收的捐税就不少,县里还额外收一份捐税,朝廷收多少,县里就收多少。卖100斤酒,朝廷抽捐制钱1500文,县里也跟着抽捐1500文。收粮也是巧立名目乱收,积谷粮仓账目不清,知县和钱粮总柜贪污中饱私囊。今年山区遭受旱灾,照道理应该免收钱粮,不但照收,还要加码,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逼人造反!”
“好,我去拿笔墨,把你们反映的情况记一下,等省咨议局开会,我一定呈报上去,向布政使反映。”
事情办完,几个人起身告辞,蒋贤留他们吃饭,朱毛子说:“不打扰了,我们还想去见一下靳庄的靳文林,一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送走来人,陈蓉打趣说:“你这个咨议员名声在外了,后马陵的人都来找你,生意不错。”
蒋贤手撑着下巴说:“我是既喜又忧,有人来反映情况是好事,要紧的是能为民请命,能把事办成。种田人可怜,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收入不多,还有这么多捐税,真是民不聊生。”
第二天早上,曙光初现,灰白的天空刚有一半红色,蒋贤就起床了。他吃了早饭就上街,走到街口,阳光刚照到潮湿的街道上,青石板闪着光亮。好多商铺还没开门,茶馆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分坐在几张桌子上喝茶聊天。见蒋贤进门,有两人起身热情招呼,一个人说:“蒋老爷来了,这里坐。”
另一个人喊:“蒋议员,来这儿坐。伙计,再上一壶碧螺春!”
蒋贤向大家拱手施礼:“不客气,我不喝茶,我来听听诸位对县里、府里施政的意见。”
一个叫冀宝的麻子大声说:“县里府里离我们太远,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乡里的事儿,能说说吗?”/
“当然可以。”蒋贤看着他说。
麻子冀宝身边人说:“蒋议员不能学茅山道士,管远不管近,乡里的事,身边的事也要管。”
蒋贤坐到麻子冀宝那张方桌边,冀宝让伙计拿了一个茶碗,给蒋贤倒上一碗茅山绿茶,蒋贤问:“你说什么事?”
“郁乡长的小舅子要盖房子,看上了横街周寡妇家的菜园子,周寡妇不肯给他,他就带人砸了周寡妇的家,还打伤了人,告到县里,也没人理。”
蒋贤听了,心生怒火,说:“有这样的事,真是狗仗人势,我今天就去找郁乡长。”
旁边桌上相貌平庸的金毛豆说:“我也说件事,郁乡长自己爱听戏,老请戏班子来皇塘唱戏。请戏班子的钱让各保各村分摊,离街远的村子,很少有人来看戏,也要跟着摊钱,这太不合理了!”
金毛豆对面的向有才冷笑一声,说:“你说的这算什么事,郁乡长和油坊老板的老婆姘居两年了,有时在乡公所,有时就在油坊老板的家里,也没人敢管,油坊老板胆子小,就当缩头乌龟。”
乡公所在荆家祠堂东边,隔一条小巷,坐南朝北,是个三进的院子,每进六间庭屋,前后两个院子。
北院是树和花,地上有几滩白色的鸟粪,南院有一口井,井旁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郁乡长在第二进的中间大屋子办公,东侧会客,西侧是卧室。
蒋贤来找郁乡长时,油坊老板的老婆还躺在他卧室的大床上,胖女人没穿多少衣服,被郁乡长搂在怀里。
郁乡长听到院里有脚步声,赶快一骨碌爬起来,套了件紫色长衫,拖双布鞋走出卧室,左脚是自己的黑布鞋,右脚是姘头的花布鞋,想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蒋贤推门跨进了大屋门槛,他便一脚前一脚后站着,用大裤管遮挡住后面的花布鞋,脸上勉强堆起不自然的笑容,有些尴尬地说:“蒋议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蒋贤神情严肃地说:“郁乡长也起得太晚了。”
“昨晚公务事多,睡得晚,四更天才上床。”
郁乡长冲着前面的屋子大声喊人上茶,蒋贤说:“我刚从茶馆出来,现在不喝茶,我说几件事就走。”
“你说吧,我洗耳恭听。”郁乡长站在卧室门中间,一手扶着红漆门框,身体改变了站姿,穿花布鞋的脚到了前面。
蒋贤看见他脚上的花布鞋,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他听人说过,郁乡长有好几个外号,比如剃头乡长、软硬乡长、愚乡长。
听郁乡长自己说,他祖上从唐代开始就做剃头匠,不过在清朝以前地位不高,生意不好,经营范围仅局限于寺庙,给和尚剃度。
除和尚以外,人们把头发胡子看得重,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男子都是束发蓄须,须发最后是要带进坟墓的,剃头如砍头,所以曹操迫不得已自刑时,割发代首。
明熹宗朱由检的太子头上生疮,御医说去掉头发才能用药,皇帝不敢决断,召集大臣商议。有人引用本朝先例,说太祖朱元璋早年侧身佛门时,曾去过发,有例在前,可以给太子剃发,这才请人来剃发。
清军入关改元顺治,下令剃发蓄辫子,不从者杀无赦,于是剃头匠时来运转,成了奉旨经营的好行业。
郁乡长的父亲郁三剃头手艺好,还会全身按摩。每次给胡知县剃头后,都要给胡知县按摩,每次都按得胡知县很舒坦,常得胡知县夸赞,半年后,郁三成了胡知县的专职剃头匠。
光绪新政有一项内容,是在县以下设乡,一个乡管几个保,那天理发按摩时,胡知县思考皇塘乡长人选,他自言自语:“皇塘,乡长,乡长——”
郁三以为是说他儿子郁向章,说:“我儿子挺好。”
胡知县睁开了眼,若有所思地说:“你儿子我见过,是挺好的,就由你儿子当皇塘乡长吧。”
郁三看胡知县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是误会了,马上说:“胡知县,我说儿子挺好,是说他人孝顺,不是说他能当乡长。”
“孝是美德,朝廷以孝治天下,你儿子当乡长没问题。”
胡知县这么一说,郁三的儿子郁向章,就顺理成章当上了皇塘乡的乡长。
郁乡长没念过几年书,认不得多少字,常读错字,常说错话,有人便称他为“愚乡长”。不过,他媚上谋私方面,一点不愚,胡知县交办的事从不含糊,征收捐税不问情由是非,只多不少,只早不迟。
有父亲提供的信息,郁乡长行贿送礼既大方,又能投其所好,比如胡知县爱喝六安瓜片,爱吃无锡酱排骨,他总是及时送上门,这让胡知县很是高兴,觉得这个乡长选得好,所有举报郁乡长胡作非为的材料他一概只看不问,后来干脆不看不问,这就使得郁乡长有恃无恐。
郁乡长虽然仗着胡知县的庇护,胆大妄为,但他怕死,比如,自己的老婆看上杀猪小伙崔大壮,先是眉来眼去,后来勾搭成奸。他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怕杀猪小伙崔大壮手上那把锋利的杀猪刀,因为崔大壮当着他的面扬言:“谁敢管老子的事,老子给他放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郁乡长除了怕死,还怕比他大的官,怕有声望有势力的乡绅,他别的不懂,为政不得罪巨室他懂。
蒋贤的眼睛离开了他脚上的花布鞋,移到他有些猥琐的脸上,开门见山地说:“我在茶馆听到三件事:一是说你小舅子盖房,想霸占周寡妇家的菜地,霸占不成,就带人砸了人家的家,还打伤了人家的人。”
“蒋议员,茶馆就是流言蜚语之地,在那儿听到的话不可信。”
“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常请戏班子来唱戏,费用让各个保均摊,离街远的乡民来看戏少,均摊不合理。”
“离街远不来看戏,是乡民自己的事,不是不让他们来,乡里的花销不均摊,摊给谁呢?就像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江苏也没和洋人打仗,可是朝廷割地赔款,江苏不也得掏银子,掏得还最多。”
“你又抢话头,你让我把话说完。有人说你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有这事没有啊?”
郁乡长装出委屈的样子,摸着招风耳朵说:“当乡长办事情,有时得罪人,有的人就瞎说八道,污人清白。说我霸占油坊老板的老婆要有证据,油坊老板一个大男人,老婆就能让别人霸占吗?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你是乡长,人家怕你。”
“乡长是多大的芝麻官,人家还怕我?蒋议员是省议员,还管这乡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管得太宽,管得太多太细了吧。”
“大路不平众人铲,乡里人跟我反映的事,我也得管。我和你说说,也是为你好。”
里屋传出咳嗽的声音,郁乡长说:“我太太病了,我进去看看,有事改日再说吧。”
“好吧,告辞了。”
“不送。”
蒋贤走出一丈多远,听得郁乡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狗拿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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