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乡公所,天上乌云多了起来,昏黄的天色暗下来,风吹得尘土飞扬、树木摇晃,人们开始奔跑。
雨比人们的脚步快,蒋贤跑到西庄塘,阵雨就哗哗的下起来了。从西庄塘到家,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和外衣,汗水湿透了内衣。他在堂屋脱去外衣,穿拖鞋去澡屋洗热水澡。
陈蓉一边拿干净衣服给他换,一边嘲讽道:“没品没级的咨议员,还风雨无阻,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蒋贤笑道:“在其位谋其政,咨议就得先咨后议。”
再过半月,咨议局要开会了,蒋贤想把朱毛子反映的事情上报,不知有无新的情况补充,他便想去一趟后马陵。他拿了几块银元,准备上街去马车行乘马车去丹阳,再从丹阳去后马陵。
刚要出门,上次和朱毛子同来的尚斌,匆匆忙忙赶来了,因为走得急,满头大汗,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肌肉。见到蒋贤,他边扣衣服上的布扣子,边气喘吁吁地说:“蒋议员,不好了!朱毛子被抓进监牢了,你救救他。”/
蒋贤吃了一惊,让尚斌坐,说:“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尚斌在八仙桌一侧坐下,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喝了两口茶水,开始讲刚刚发生的“闹漕事件”。
原来,朱毛子回村后,便到周围村子进一步了解情况,想汇报给蒋贤。有人揭露知县胡克和串通钱粮总柜丁一鹤,除了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还有贪污中饱私囊行径。
有人告诉他,胡知县与牛霸头勾结,为了垄断牛市,收受贿赂,取消西乡牛市,把所有牛的买卖都集中到县城牛市。还有人说了几个村民因拒交额外捐税,被抓进监狱,激起群愤的事。
朱毛子义愤填膺,带人前去县衙交涉,要求放人。结果,反被诬为无理取闹,乱棍打出,他又气又恨,带领西乡三千多人冲进县城,捣毁县衙,砸烂粮柜。
昨天,胡知县派巡警把朱毛子抓走了,关押在县衙监狱。
“蒋议员,快救救朱毛子吧,晚了,朱毛子就没命了。”尚斌含泪恳求说。
蒋贤听了很是震惊着急,想了想说:“好吧,我去找胡知县了解一下情况,和他说说。”
陈蓉把蒋贤叫进里屋,不安地说:“朱毛子带人捣毁县衙,砸烂粮柜是造反之罪,有理也变成没理了,你去了,说什么呢?”
蒋贤说:“官逼民反,朱毛子带人造反,也是被逼无奈。除了朱毛子的事,还有官商勾结、牛霸掌控牛市的事。还有丹阳积谷粮仓账目不清,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事情。我是咨议员,百姓有举报,有冤屈,我不能装聋作哑,我要找胡知县说,说不通,我就去苏州江苏巡抚衙门为民请命。”
“那你小心点,别得罪胡知县。一时说不通,也别硬争,等省里开会再说。”
蒋贤和尚斌到皇塘横街南头的马车店,坐马车去丹阳,马车过了里庄就坏了,二人只好下车步行。
江南维夏天,暖风生麦气。走在田间路上,可闻到两边麦田里,麦穗扬花的阵阵香味。早熟的大麦已是金黄,一块块延伸到蓝天的尽头。农民们弯着腰流着汗在地里收割,布谷鸟在麦田里走着叫着,不断传出“布谷-布谷”的声音。
到了珥陵,路的一边是漕河,风不大,船在漕河里行进没法扬帆,都是靠船工摇橹和拉纤,纤夫们光着膀子,腰弯得像大虾一样,拽着纤绳,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前走。
蒋贤和尚斌赶到县衙已是下午四点了,二人虽然又饥又渴,也顾不得吃饭喝水,径直来到县衙,要求见胡知县。
县衙是太平天国运动以后重建的,大门朝南,门阔三间,里面是三进两院。前面是治政临民的大堂,挂有“公平清廉”的横匾,中间是知县的办公房,两边是六房、库房、馆舍,后一排是知县私宅。私宅后院是小花园,有假山池塘,周围花木掩映,清净优雅。
胡知县已回到私宅,在八仙桌前坐下,下人端上炖好的燕窝,庄文书进来禀报:“有人求见大人。”
胡知县很不高兴地把手一挥,没好气地说:“不见!”
庄文书说:“是省咨议员蒋贤求见。”
“咨议员算个屁!明天再说。”
看到庄文书退了出去,他又觉得不妥,把庄文书叫回说:“带他到东厢馆舍,我一会儿到。”
胡知县并非科举出身,他从18岁考到38岁,屡考不中,后来托人捐了1000两银子,买了个安徽泰和县的知县。
泰和县地方穷,捞钱难,他便通过当江苏巡抚的远房亲戚陈启泰,调到丹阳来当知县。在丹阳一年捞的钱,比在太和五年捞的钱还多,如今已是腰缠万贯。今天他本不想见蒋贤,抬头看到墙上挂的条幅:智圆行方,胆大心小。这是陈启泰赠他的护官座右铭,他觉得还是小心敷衍一下为好,免得把事捅到省衙去麻烦。
“蒋议员,今天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胡知县来到会客馆舍,装出一副笑脸,故作谦和地问。
“听说西乡的朱毛子被抓了,有人找我投诉,职责所在,我来咨询一下,朱毛子所犯何罪?”
“朱毛子自封天王,带着数千民众捣毁县衙,砸烂粮柜,哄抢漕粮,罪大恶极!你知道牧民和牧马一样,对害群之马不能放纵。”
“我听到的情况不同,听说是因为县衙超额征收钱粮,才引发了闹漕事件。”
“都是民间胡说!征税收捐,朝廷都有条规,县里加征也是依法办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朱毛子办的事,到哪里也是罪大恶极,翻不了案!“
“那我说第二件事,有人反映积谷仓账目不实,我能不能看看账册?”
胡知县想了一会儿说:“蒋议员一个人来查积谷仓的账册,恐怕不合规矩,需要出示上边的指令,你协同专职人员来查才好。再说积谷仓的账目,一直是钱粮总柜管着,他下乡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你得等些天。”
“还有,现在牛市集中于县城,捐税增多,交易不便,民众意见较大,这事也有吧?”
“牛市原来分散,不利于征税纳捐,所以集中到县城,这也是为朝廷着想。”
“如此说来,我只好告辞了。”蒋贤起身,准备另做打算。
“本县已备下便宴,蒋议员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不必了,走了几十里路累了,只想回客栈休息。”
蒋贤出了县衙,和在门外等候的尚斌一起找了一家面食店,二人各吃了一碗阳春面,便到附近的新丰客栈开了两间房,分别住下。
尚斌进到房间,觉得腿酸体乏,往床头被子上一靠,很快睡着了。
蒋贤进屋,看了一眼,房间里靠墙一张床,靠窗一张方桌,围着三把椅子,桌上有纸张、笔墨,水壶。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想起了心事,他觉得积谷仓的事,牛市的事,肯定都与胡知县有关,胡知县一定收受了贿赂,才对这两件事遮遮掩掩,推三阻四。
这些靠捐纳做官的人都贪婪得很,花了一千两银子买官,心疼得很,必得捞回几万两才觉得划算。这些事找胡知县说,无异于与虎谋皮。再说朱毛子的事,现在也必须替他往上申诉,在胡知县这里是无理可讲,一定得去省衙,向巡抚和布政使呈文举报,让省衙查处。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敲门,忙坐起身,点亮床头柜上的油灯,前去开门。屋檐下挂着灯笼,门一打开,昏黄的灯光,照在胡知县身上,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矮胖汉子,手里提了一个箱子。
“蒋议员真是累了,我敲了三次门才醒。”胡知县干笑着说。
“请进,胡知县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蒋贤揉揉犯困的眼睛。
胡知县进屋后,在靠窗的红漆圆木桌旁坐下,矮胖汉子把手里的小箱子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响,看样子箱子分量不轻。
矮胖汉子退了出去,顺手拉上门,背身站在檐下。
几句寒暄之后,胡知县把话转入正题:“蒋议员当过知县,一定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占着茅坑不拉屎,觉得对不起朝廷。要为朝廷办事,又要得罪百姓,这就有矛盾,到人家口袋里去掏钱,谁都不乐意。主持公道,有所担当,就会遭人诟病,小人怀恨在心,便造谣泄愤。现在攻击诬陷本县的流言蜚语甚多,还望蒋议员明察秋毫,勿偏听偏信,勿为居心叵测的小人利用。”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胡知县只要没做亏心事,不必担心。”
“那是,谣言止于智者。”
“蒋议员。”胡知县叫了一声,顺手把自己面前的小木箱往蒋贤面前推了推。
蒋贤问:“这是什么?”
“这是本人的一点心意,我当知县每年有一百二十块大洋的薪俸,而蒋议员当省咨议员,东奔西走很辛苦,还没有固定的薪俸,这点小钱,权当做盘缠交际之用,望蒋议员笑纳。”
“多少?”
“这是大洋一千块。”
“这太重了,我拿不动。”
“知道太重,随身不好带,还有一千块,我直接派人送至府上。蒋议员嫌重,这个箱子我也派人送过去,这只是本县个人的心意,与公务无关。”
蒋贤心里厌恶,神情严肃地说:“我不管是为官为民,从不收人钱物。对不起,你把箱子拿走,没有别的事,我要睡觉了,你请回吧。”
“这个箱子就放这儿,真是一点小意思。”
“为丹阳百姓计,恕我却之不恭,胡知县硬要留下的话,我只好把它交到省衙去了,我当省咨议员虽然没有固定薪俸,但也是有规矩的,得守规矩。”
胡知县见蒋贤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恼羞成怒,又不好发作,他叫门外的矮胖汉子进来,提上箱子,离开了客栈。
回到县衙,胡知县又气又恨,还有点忧心忡忡。若是去年,他无所顾忌,江苏巡抚陈启泰既沾亲,又没少收自己的好处,自然会对自己多加庇护。可现在江苏巡抚换成了程德泉,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整顿吏治,自己若这时被告上去,正好撞在整顿的枪口上,不杀头也要坐牢,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抓耳挠腮,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小心碰到了别人送来的一堆好茶好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气的他一脚踢散了一大包毛峰茶,茶叶撒了一地。
他差人叫来了内弟桓明富商量对策,他说:“我去找过姓蒋的了,那家伙给钱不要,软硬不吃,怎么办呢?万一他把事情捅到江苏巡抚那儿,就有大麻烦了。”
“我倒有个办法。”桓明富眨着三角眼说。
“什么办法?”
“事到如今,既然姓蒋的软硬不吃,留着他就是个祸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我在巡警署有个好朋友叫申工前,此人枪法好武功也好,让他今晚就去客栈除掉姓蒋的,绝了后患,不是一了百了吗?”
“万一失手,麻烦就大了。”胡知县担心地说。
“保证万无一失,申工前杀姓蒋的,就是杀鸡用牛刀,你放心吧。”
“好,你这就去办,办稳妥点,这一千大洋先给他,事成了,再给他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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