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七 和尚要钱经也卖(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167 字 7个月前

松年默不作声,母亲在世时,曾给他立了三条规矩:第一,王燕人忠厚老实,勤劳善良,必须善待王燕,不许休妻。

第二,穷人穷在没田,富人富在有田,家里遇到天大的难事,也绝不可卖田。

第三,孩子无论男女,都要让他们读书,不读书不明理,不读书不成人。

现在自己要破母亲立下的规矩吗?自己真要当败家子?松年有点心烦意乱。

胡寡妇见松年不吭声,说:“别以为是我让你败家,你只要下决心往后不吃,也可以不卖田,你就试试吧。”

胡寡妇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重重的关上门。不一会儿,又气冲冲的出来,拿走了榻上的烟具和吃剩下的东西,高声说:“有志气,从今天就戒!”

松年也有些生气,说:“戒就戒,不吃就不吃!”

他想到外面走走,走到门边,又停住了脚步;现在他怕见熟人,特别是怕见到原来自家饭店的那些伙计,见了他们说什么呢?说:“我吃阿片,给你们换了主人了?”

他觉得没那个脸了,转身往后门口走,走出了后门,看到丝瓜架上结了几个青绿丝瓜。

此时,他又开始难受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出汗发抖,呕吐起来,吐了几口也是清水,肚子也疼了,这时他特别想抽两口,又不愿意向胡寡妇低头,他从丝瓜架上摘了几片丝瓜叶子放在嘴里咬着,味道苦涩,他咬咬吐吐尽量不去想鸦片的味道,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了,他开始头晕头疼,全身的骨头又疼又痒,似有无数小虫在爬在咬,他站不住,转身踉踉跄跄回到屋里,躺到床上,手揪住毛毯的一角放在嘴里撕咬,鼻涕眼泪不停地流着,他一会儿在床上翻滚,一会儿又忍不住坐起来,用头拼命去撞床框,发出咚咚的声响。

胡寡妇在门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大声呵斥道:“你发什么疯啊?别毁我家的东西!”

荆芰看到松年被烟瘾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有不忍,出门对胡寡妇央求道:“娘给他吧,他那么难受,要死人的。”

“别心疼他,他不肯卖田,又戒不了烟瘾,往后咱没钱给他买这东西怎么办?把你卖了换钱,你干吗?”

荆芰无奈,只得又回屋劝松年:“别戒了,你这么难受还是吃吧,人生在世,别苦了自己,能吃喝玩乐是福气,田地留着有什么用啊?也带不进棺材里。你不卖,你的子孙能保证永远不卖吗?在谁手里卖还不都一样。”

一阵生不如死的痛苦感觉之后,松年出了满身的虚汗,头发湿淋淋的,他筋疲力尽,全无力气,意识模糊,不得不扶墙踉跄行走。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再不抽上一口,就会一命归西了,听了荆芰的话,他点点头说:“好吧,你去拿。”

荆芰拿毛巾给他擦去脸上和头上的汗,转身去拿烟具和阿片,胡寡妇跟进门来说:“丑话说在前头,说清楚再吃,你卖不卖田?”

松年有气无力的回答:“卖,卖,卖。”他长叹一口气,痛苦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自己,有是非善恶观念的灵魂已经离他远去,留在他肉体上的是好恶不节的欲望,他已经离不开阿片这东西了,他也知道自己只剩下卖田卖房的路了。

“这就对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卖的东西,和尚要钱经也卖,人要舒服田也卖,田留着干什么,也不能吃,也不能让人舒服快活。”胡寡妇以赞许的口吻说,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那是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井不能自拔的笑,是饿狼看到奄奄一息的肥羊垂死挣扎的笑。

松年卖了饭店之后,就一直没回过家,一是手里有钱花了;二是他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王燕,她曾告诫他欲不可纵,可他当作耳旁风。

这次去何家庄,他发现自己体力大不如前,才走到西街口的竹林,便觉得身体清空,两腿发软,没一点力气,只能找一块大石头坐下,喘一口气。

不远处,有两个西野田村上的男人,也坐在一块条石上歇息,松年认识他们,忙低下头,把帽子往下拉拉。那两人还是认出了他,一个说:“那个人好像是何家庄的蒋松年?”

另一个说:“是,蛮漂亮健壮的小伙子变得认不出来了,瘦得像鬼。”

“男女之事,就像吃菜,少吃是个味,多吃就遭罪,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只能活受罪。”

“没有耕坏的田,只有耕坏的牛,他被姓荆的狐狸精掏空了。”

“他还吃阿片,阿片那东西厉害,多好的身体也吃不消。”

“家怕三漏,出一个浪荡风流子,多大的家当也要败光,有金山银山也填不满嫖和抽两个无底洞。”

“他娘老子死早了,没人管他了。”

“他娘老子在阴间要哭了。”

松年清楚的听见两个人的对话,心里翻江倒海,他们的话,如一记重拳,打得脑袋嗡嗡响,脸上火辣辣的。灰白的土地上,有些蚂蚁在爬,似乎寻找着往下钻的缝隙。他恨不得地上有一条大缝,他也能钻进去。那两个人还在冷嘲热讽,他如坐针毡,忙站起身,步履蹒跚的朝村里走去。他进了院门,不知是好久不见,还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吓到了两个孩子,寿凤寿海都赶紧从后门躲到前面庭屋里去了。

王燕在补衣服,听到了门外拖沓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病恹恹的松年走到门口,慢慢抬起腿,吃力地跨进一尺高的黑漆门槛,仿佛是跨越一堵万丈高墙。

他瘦得憔悴不堪没了人样,两颊塌陷,头发干枯,表情阴郁。王燕感到心疼,又感到气愤,以为他又要回来拿钱或拿东西卖,便生气地说:“你要拿钱,家里没有,你要卖东西,就把床、柜和八仙桌拿出去卖吧!”

松年没有说话,低着头,手扶着护栏,一步一步走上楼,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随后栽倒在床上,死人一般地睡去。过了半小时,他从楼上下来,喘着气问:“寿凤上学堂了。”

“上了,这是妈身前交代的,就是再难也要让孩子上学念书,学做好人。”王燕脸色冷冷地回答。

“哪里来的铜钱?”

“我把手镯和铜手炉卖了。”

“下学期还要钱呢,过两天你上街上来找我。”松年说完转身要走。

“你不吃点东西走?”

“不吃。”

王燕看着松年瘦弱的背影,先是恨,转而又有些心酸,那步态不再是而立之年的小伙子,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看他空手进门,又空手离开,有点怜悯,有点内疚,就像家里来了乞丐,但没有剩余的饭菜施舍一样。平时碰到这种事,王燕都会拿几个铜板放在乞丐手里,绝不让人白白上门一趟,可是今天她连几个铜板也没有,要有,她也给松年抓上几个,塞入他那空空如也的大口袋里。

吃过午饭,王燕把两个孩子安置午睡后,走进卧室,想休息一下。脚刚迈进门槛,便吓了一跳,放田契的黑漆木盒放在方桌上,盖子开着,盒内空空如也,几张田契不翼而飞了。

她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头一下子懵了,愣愣的站在床前,看着那个空空的黑盒子,好一会儿情绪才平静一些。她马上下楼,快步走到前面柏年家,请苏小辛帮忙照看两个睡着的孩子,自己急匆匆的上街去找松年。

呼呼的冷风吹乱了王燕的头发,吹得树枝杂草左摇右摆,王燕的心也如风吹过的草一样乱,她觉得家里什么都可以卖,饭桌可以卖,没了就用方杌凳代替;楼房可以卖,没了就去住磨屋,跟老牛作伴;床也可以卖,没了可以打地铺。唯独田地不能卖,这是衣食来源,是全家人的命根子,是穷富的分水岭。

她记得父亲有一次考哥哥:“田字怎么写?”

“四个方格。”

“为什么是四个方格?”

哥哥抓耳揉腮回答不上来。

“四个方格,一个是粮,一个是钱,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孩子,有了田,才有四个格子里的东西,田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到了什么时候,再苦再难都不能卖田。”

父亲的话,她牢牢记在心里,现在她心急如焚,只顾往前赶,一不留神,被高出的土块跘了一跤,摔倒在地,双手都被蹭破了,皮**有血流出来,膝盖处的裤子也划破了,她忍着痛爬起来,一瘸一拐的,仍然走得很快,好像晚一点就拿不到田契,晚一点就会大难临头。

胡寡妇正坐在堂屋里抽旱烟,眼前飘着淡淡的灰色烟雾,看到王燕进门,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不客气地问:“你找谁?”

“我找松年要田契,我家的田不能卖。”

“和尚要钱经也卖。”胡寡妇说。

“婊子要钱身也卖!”王燕回了一句。

“你骂人,你给我出去!”胡寡妇用烟袋的铜头使劲敲着桌子,大声说,“松年不在我家,你走!”

“全皇塘的人都知道松年在你家,你们骗光他的钱,骗走他的饭店,现在还想骗走我家的田!”

“那是他乐意,住客栈、吃饭店都要钱,在我家吃住不用花钱吗?”

“逛妓院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你女儿价钱也太贵了。”

“你放屁!蒋松年,你出来管管你老婆,赶快把她轰走,别让她在我家撒泼。”

松年开门从东屋走出来,对王燕嚷道:“叫你过两天来,现在来干什么?”

“田不能卖,把田契给我!”王燕伸出手对松年说。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还有下半句呢?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你怎么不说?你不要钱,我和孩子还要钱呢?”

“唯立德扬名,要田干什么?”

“要田吃饭,要田念书;有钱使人良善,无钱使人作恶;家有万贯人值万贯,家无一文人不值半文,没钱行吗?”

荆芰从东屋出来,挽住松年的胳膊对王燕说:“男人当家,你在家能做主吗?男人想卖就卖。

王燕鄙视地说:“我和自己的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骨头没有四两重的东西!”

荆芰自取其辱,脸涨得通红,手摇着松年的胳膊说:“你老婆骂人,你不管管吗?”

松年脸色铁青,伸手把王燕往门外推,大声说:“出去!出去!”

王燕手抓住门框喊:“把田契给我!”

胡寡妇上前帮忙把王燕推出门外,哐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门栓。/apk/

王燕在门外拍着门哭喊着:“松年,你别再吃阿片了,你照镜子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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