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 油干灯灭(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058 字 7个月前

王燕走后,荆芰搂住松年脖子,媚笑着问:“听留声机还是喝两口?”

“先歇一会儿。”松年想到王燕的说的话,他推开身上有薄荷香水气味的荆芰,走到穿衣镜前,镜中是个骨瘦如柴,目光呆滞的男人,本来紧身的衣服显得宽大,他不敢再看自己,心想自己怎么变化这么大呢?梦里不知身是客,全因一晌贪欢。

肚子又疼起来了,“咕噜咕噜”响,松年又要拉稀了。这是他最近添的毛病,肛门如没了门的通道,随时可能下泄,慢一点,稀臭的粪便就到了内裤上。他急忙抓了两张草纸前往茅缸,刚出后门,两腿一软,他就像一只破了的沙袋一样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

他踉踉跄跄走到茅缸边,蹲下后拉得不多,茅缸臭烘烘的,有苍蝇乱飞,有蛆在爬,有的蛆在粪水里钻来钻去,似乎其乐无穷。他头有点晕,人倒在臭烘烘的茅缸边,差点掉入茅缸里。

松年手摸着茅缸边,思绪万千。每年春天,这茅缸周围的树和花还是有特色的,树木以刺槐为主,槐花盛开时,花白蜂拥,香气扑鼻,不过其香气仍然遮盖不了茅缸的臭味。他每次蹲茅缸时,都要闻着臭味,仰望香不可就及的槐花,赶快拉完以后,离开茅缸,前往远一些的槐树,在树下漫步盘桓。而现在,树叶稀疏,远近槐花早已凋谢,没有花香,只有粪便的臭味。

他觉的人生如花,挨着茅缸,香也不香,久之,臭也不觉得臭。人生如水,从石缝中流出时,是很干净的,从青草丛中流过的,也是清澈干净的。而流入阴沟,流入粪缸,再流出的只能是臭水脏水,是再也干净不了的污水了。

松年卖田回家,胡寡妇没有笑,没有夸奖,也没有忙着去烧菜拿酒,她知道这是瘪芝麻榨出的最后一滴油了,离赶松年滚蛋的日子也不远了。她问松年卖了多少钱,听到数字后眉毛一扬,不屑一顾地说:“钱卖少了,我去卖,可不只卖这么多钱。”

松年不说话,给他五十块银元,其余的放入自己的皮箱,这是自己最后的一点钱了,囊空恐羞涩,留得一纸看。

从这天开始,胡寡妇一是要钱勤了,连家里买一根黄瓜,买一盒火柴的钱都要向松年拿,她要尽快的把松年放入皮箱的钱掏空。二是牢骚话讥讽话多了:“养条狗,看家护院;养只猫,能抓老鼠,养个大活人,吃了饭碗都不洗。”

“上茅缸门也不关,让苍蝇蚊子飞进来。”

“真把自己当老爷,把别人当佣人了,夜壶粪桶都不倒。”

秋风萧瑟,草木黄落,天气凉了。

松年受点风寒又病了,咳嗽发烧,荆芰怕受传染,晚上睡到了母亲屋里。松年半夜口渴,想喝口水,叫了半天没人应,便挣扎起来去倒水,他头晕腿软,一下子摔倒在脚踏板上,头撞倒了马桶,磕破了头皮,马桶被撞翻,屎尿流了一地,臭气满屋。

胡寡妇听到了动静,闻到臭气大骂:“深更半夜瞎折腾什么!别吃饭了,就吃屎喝尿吧!”

松年气得想打人骂人,可又不敢,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既骂不过胡寡妇,也打不过胡寡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忍气吞声,把怒气和泪水咽下肚里去。

松年生病,没了胃口不想吃饭,他对荆芰说:“我想吃馄饨,你去饭店给我端一碗回来。”

胡寡妇的脸冷若冰霜,拦住女儿说:“别去,不拿钱,别说吃馄饨,大麦粥也别想吃。”

荆芰回屋对松年说:“别端了,过几天我给你包。”

松年无语,欲哭无泪,心情苦闷,不想看胡寡妇的冷脸,他把脏兮兮的大衣披上,从后门出去,看匆匆南飞的雁,看自家忧郁的楼房顶,看凄凉落叶的树。

他想到自家的一棵松树,在屋后的十几棵树木里,它最为高大,比旁边的白蜡树、榉树、侧柏要高出许多。它针叶如鬃,颜色墨绿,苍劲挺拔,气势不凡。然而,在一场暴风雨中主干折断倒了,原因是主干中间被胡蚁蛀空了,每每想起,便不由得黯然神伤。

他想起了父亲的告诫:勿以恶小而为之,不要贪图享乐,昨天的小快乐,到明天可能就没意思,昨天的小过错,到明天可能是大灾难,往往会后悔莫及。他又想起杏年说的话:人是高级生物,要为高尚的目标生活,不能像动物一样活着。父弟之言,句句金玉良言,可惜入耳未入脑,想回头已不可能了。

他想回去,又不敢回去,要是回家,站在自家楼上西窗口,可以看到蒋家村修月梅家的房顶,看到她家周围的不同品种的花草树木。其中最多的是几十棵野杏,春天开花早,很有气势。还有刺槐、侧柏、山桃、连翘、月季、白茅、灯心草等。由树由花及人,点点滴滴往事涌上心头,不知花一般的她是否还在认字,不知她是否还在刺绣,不知她生老三没有,不知她是否想他,可他却老忘不了她。

他仰头看看天,乌云翻滚,像要下雨,远处有牛的惨叫声,那是东街口屠宰场被宰杀的老牛的叫声,声音凄哀,让松年难受流泪,感到脸颊上凉凉的。他觉得人和牛一样,如果被人牵着鼻子,就只能跟着走,有力气就牵下地耕田,干不了活就牵进屠宰场杀肉,没有回头路。

他这次病的时间长,一直到寒露也没好,常上吐下泻,头疼头晕,身上忽冷忽热,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少,翻身时能听见骨头嘎吱嘎吱的响。人衰弱无力,上一趟茅缸,中间还得歇两次,在后门口歇一次,在门与茅缸中间两丈处,扶着梨树主干站一会儿。

荆芰跟她娘商量:“松年病这么长时间了,老不好,叫个郎中来看看吧。”

胡寡妇没好气地说:“叫郎中还要花钱,花一个少一个,他这病看了也好不了。哪天见到何家庄的人,让给他家带个信,来人接回去,省得死在屋里晦气,以后这屋子也不好出租。”

松年在榻上听见她娘俩的对话,心里悲伤气愤,又无可奈何,他如今连揍胡寡妇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向隅垂泪。

这一天上午,天阴沉沉的。詹金秀上街,依靠在门框上的胡寡妇看见了,赶紧走下台阶,叫住她问:“你是何家庄的吧?”

“有什么事?”詹金秀停下脚步,以鄙视的目光看着胡寡妇。

”你回去带个信给松年家里,松年病了想回家,让他家来人接他回去。”

“病得重吗?”

“不重会叫家里来接吗?”

詹金秀有些惊慌,顾不上买东西,转身回去告诉王燕。王燕让寿凤去田里叫明孝回来,自己去找柏年。

半个时辰以后,柏年和明孝抬着躺椅来到胡寡妇家门口,二人放下躺椅,明孝从躺椅里拿出一只黑色破布鞋,挂到胡寡妇家门旁挂小篮子的挂钩上,街上看见的人都会心一笑。

柏年进去接松年,骨瘦如柴的松年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过了年再回去,在街上看病也方便些。”/apk/

胡寡妇赶紧说:“家里来接你,你就回去吧,何家庄离街上不远,看病也蛮便当的,回家去过年,一家人团聚多好。”

松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婊子无情,回家吧。”

柏年和明孝抬松年回家,街上的人向他投来蔑视和怜悯的目光,就像看一只被人打伤苟延残喘的老狗。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小雨,路旁苦楝树上的落叶,随着冷雨愁苦地飘零,直到沉沉地摔在地上,与肮脏的垃圾贴在一起,闻着污泥的臭味,倾吐出身上的苦味。

松年心情痛苦地回到家,王燕和明孝扶松年上楼,在大床上躺下。明孝走后,松年挣扎着坐起,背靠在床栏上,抓住王燕的手,愧疚地说:“我是自作自受,苦了你了,我对不起你。”

王燕看着瘦弱不堪说话气喘吁吁的丈夫,心生怜悯,难过地说:“不说了,你回来就好,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吃不下。”松年喘了口气后回答,他用余光看看妻子,她眼睛里没有怨恨,却绽放出世所罕见的爱和宽容的光芒。

“我去叫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看不好了,我心里有数。”

松年又喘了一会儿气,接着说,“我大衣的内兜里有一张当票,当期还有二十天,你想办法,能赎就赎回来。”

王燕从大衣口袋摸出当票看了看,是两张田契的当票,三十亩田当了二百块,她心中的阴霾消散了一点,于黑暗中看到了一点点亮光,她说:“我以为你都卖了呢,我想办法去赎。”

“卖了三十亩,当了三十亩,留点田给寿海过日子。”松年有气无力地说。

“你喝点参汤?我去烧。”

松年没说什么,王燕转身去厨房,松年看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很是内疚和悔恨,自己冷落她羞辱她,多少年来不管家,呆在胡寡妇家寻欢,把家败了,王燕没和他闹,没给他脸色看,没说难听的话,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受苦受累,一直是一个人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自己太不像话了,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妻子,简直是死有余辜。想到这些,他眼里立刻盈满泪水,两行苦涩的眼泪从苍白的皮包骨的脸颊上流下来,悔恨的泪水一滴滴滴在新换的白色床单上。

三天以后,他已说不出话,只能静静躺着,虚弱而疲惫的双眼看着房顶。儿子咚咚咚跑上楼来了,依在桌腿旁看着他,他招招手,儿子站着没动,他与床上的人不亲,有点怕他,有点恨他。

松年悲哀地叹口气,听人说,精神不灭,自己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体现过,将来,自己的生命还要借着子孙后代的身体持续活下去?算了吧,自己这辱没祖先的生命,可别玷污子孙后代的身体,他挥挥手,儿子转身咚咚咚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双眼又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觉得一切变幻不定,有时是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有时是狂风肆虐洪水滔天,他跋涉在一片似真似假善恶混淆的回忆沼泽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沉,沉入一团肮脏的泥潭中,沉入一片白茫茫的宁静中,沉入与世隔绝的空白意识中。

七天以后,松年便去世了,他没能等到过年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在而立之年走上了黄泉路,离开了二十六岁的妻子,八岁的女儿,还有五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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