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女儿失踪,儿子成了王燕的精神寄托和人生希望,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和力量的源泉。她盼望儿子健康成长,成为穷能守拙富不骄淫的男子汉,绝不能让儿子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
她是富养女穷养男的思想,她给女儿做了不少新衣服,买了不少新帽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很少给儿子做新衣服买新帽子。寿海身上穿的常是旧衣服,戴的是旧帽子。她的小弟弟奎荣比寿海大一岁,小弟弟嫌小的衣服帽子她拿回来,给寿海穿戴。胶鞋底坏了,让儿子拿到街上修鞋摊去修,修好了继续穿。她知道什么东西只要多,就不被看重;什么东西只要容易得到,就不会被珍惜。
三伏天,儿子怕热,不肯去菜地割菜。王燕带他去街上铁匠铺子看打铁,铁匠站在烈火熊熊的炉膛前,高温炙烤着前胸后背,肌肉鼓跳的臂膀上汗珠滚淌,他们挥舞着大锤,不停敲打红红的镰刀,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王燕问:“菜地热,还是这里热。”寿海抹抹额上的汗水,低声说:“这里热。”
去年秋天,新米上来,儿子想吃新米,早上的陈米粥,只喝了小半碗,陈米粉团子只咬了一口,就扔下筷子不吃了。
王燕问:“不吃了?”
“吃饱了。”
“吃那么点,就饱了?”
“陈米不好吃。”儿子噘着小嘴说。
王燕心里生气,但没有骂,也没讲大道理,她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因为没有比较,她心平气和地对儿子说:“从中饭开始,你去明孝家吃,什么时候觉得陈米好吃,再回来吃。”
王燕说到做到,不让儿子吃午饭,送他到明孝家,对詹金秀说:“寿海嫌陈米不好吃,我让他来你家吃,你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平时吃什么,还是吃什么。”
“好的,中午是咸菜粥。”詹金秀微笑着说。
儿子在明孝家吃了三餐,都是菜粥,不太稠的菜粥里,切碎的蔬菜多,粗糙的糠麸多,白白的陈米少,儿子觉得和自家猪食差不多。这三餐胜过千言万语,从此,儿子再不说陈米不好吃了。
王燕自己做不了的事,就请人帮忙。比如让明孝给寿海讲农事方面的知识,明白稼穑艰难,粒粒辛苦。让明孝教寿海游泳,教他雨天骑着牛奔跑。过年,让明孝教他拿刀杀鸡宰鹅,练习胆量,增强生活技能。
寿海是她的心肝宝贝,但她不把儿子含在嘴里,不把他关在家里,让儿子和村上孩子一起玩,发生争吵打架也不袒护儿子。
有一次,比他大一岁的小满说:“你爹吃药片死了,你娘是寡妇。”寿海很气愤,和他吵,接着两人动手打了起来,互相抓破了脸撕破了衣服。寿海哭着回家,向母亲诉说委屈,王燕知道儿子个性强,对欺负他的大孩子也毫无惧色,敢和人对打,打不过就用牙咬。
她拍干净儿子衣服上的尘土,抚摸着儿子光滑的头发,充满爱怜又理性耐心地说:“是你不对,小满没说错,就是说错了,也不要和人家吵,更不能打架,打架骂人不算本事,宰相肚里能撑船,韩信还从人家胯下钻过呢。”
她现在最怕儿子生病,特别是天花一类的传染病,要是得了那种病,不仅自己,连郎中也毫无办法。他还担心商中明那样的坏人,怕他们用什么下三滥手段伤害儿子。
秋收秋种结束,天气凉了,桐杨桑茅叶子黄了,夜来西风,吹落黄叶白霜。安详的蓝色苍穹下,一队队大雁南飞,村子里时常有烤山芋的香味,大塘上常飘着惶恐忧愁的水汽。
吃晚饭时,一股凉风吹在王燕身上,她对明孝说:“割稻种麦,你辛苦了好几个月,晚上一直睡磨屋,一晚上起来几次喂牛接尿,现在不忙了,牛也不耕田了,你回家睡吧,陪陪金秀和儿子。”
明孝说:“好吧。我不在,你睡觉前喂一次牛,夜里就不用起来喂了。”
“我晓得,你放心吧。”
天冷无事,为了省灯油,村上人家都睡得早,街上还没传来打更声,村子里就没人走动了,好多人家就关门上闩,洗洗上床,把亮着的灯吹灭睡觉,头搁在枕头上,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少数人家没睡,也把灯芯捻小,门缝里漏出一点昏弱的微光。到九点钟,村子里亮着的灯就所剩无几了。
王燕等儿子睡了以后,从楼上下来,先拎着马灯去西屋织一会儿布。她坐到织机前,脚踩踏板,双手投梭,再拉经板撞击,把经线压实。如此这般,蝉联往复,孤灯冷梭,她脚快手疾,协调麻利,不辞筋力,把线织成布,把汗水织成希望,把勤劳织成富足。
她觉得时间不早了,提着马灯去磨屋给牛喂草料。夜色昏暗,月亮陷入昏睡,头顶只有繁星满天,天幕如花蕾绽放的草地。地上多冷风,窗户纸哗啦啦响,灯火直摇曳。村西头有一条狗狂吠,叫声停后,周围只剩下虫子窸窸窣窣的低语,还有猫头鹰的唏嘘悲鸣。
磨屋温暖的空气里带着干草气和牛粪味。王燕走进磨屋关上门,把马灯搁在大石磨上,走进东边的牛圈。大公牛趴在地上,反刍肚里的草,草回到嘴里慢慢咀嚼着,然后再吞咽下去,食管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嘴巴冒出白沫来。它意识到要吃宵夜了,转动身体四肢一蹬站了起来,目光跟随着主人的身影。
王燕从草堆上拉了七八把稻草,解开草结,右手抓住尾部,抖掉灰尘,左手张开五指,伸进稻草里,如梳头一样,从上往下梳去稻草根部的草壳,放到牛的嘴边。
大公牛站着,嘴里嚼着草,王燕把额头靠在公牛柔软的脖子上,看它大口吃草,用手摩挲它的脑门。她看到公牛张开后腿,赶紧去端来木头大粪勺,搁在牛肚皮下,嘴里吹出嘘嘘的催尿声,公牛开始撒尿,“哗哗”的冲入大粪勺,散发出浓浓的骚味,牛的膀胱大,尿多时间长,尿停后又尿了一些在大粪勺外面。王燕把牛尿倒入粪桶后,用铁铲铲了些草木灰,撒在地上有尿的地方,吸干尿液排除骚臭味。
事情忙完,她拍拍身上的土,走出牛圈去拎石磨上的马灯。听得西屋有什么“噗噗”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人放屁的声音,一会儿,有臭气从黑暗中飘了出来。她吃了一惊,两腿发软,心怦怦直跳,身上冒出冷汗,她不知道黑乎乎的西屋里面,藏了一个人还是几个人,不知是小偷,还是想行凶作恶的坏人。
她很紧张很害怕,脑子飞快转着,想着是赶快出去叫人,还是拎着马灯进去看看,或者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看那人想干什么。
她觉得,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是装着没发现,拎着马灯离开,关上门,叫村上人来抓贼。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被她赶走了,她的仁义之心不同意,如果她出门叫村上人来抓贼,那藏在里面的人是跑不掉的,抓住后,不被打死,也要被打残。
想到这里,她觉得还是让里面的人出来,悄悄离开为好。她走到门口,拉开半扇门说:“里屋的人,出来走吧,我一叫人,你就走不了了。”
“别叫人,别叫人。”里面的人因为恐惧,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那人干咳了一声,走到西屋门口,王燕定睛一看,是西街头的穆根,他四十岁左右,身材瘦高,头发长,下巴短,穿着一件补丁落补丁的土布破棉袄,腰间系着一根草绳,颤抖的手里拿着一把杀猪刀,那模样像刚学杀猪的屠夫,又像一个可怜的乞丐。
“穆根,你来干什么?”王燕有点惊奇地问。
穆根的嘴巴张了张,突然往地上一跪,说:“他们叫我来,他们叫我来。“
“谁叫你来,叫你来干什么?”
听着王燕威严的声音,狼狈的穆根不敢抬头,哆哆嗦嗦地说:“让我偷你家的牛,让我和你……睡觉,你不同意,就用刀,就用刀……”
王燕又气又恨,她知道穆根是有点傻的老光棍,常被别人骗和唆使,做些偷鸡摸狗和骚扰女人的事,成为别人的笑料。今天的事,肯定是商保长使的坏。
“别人放个屁,你别当馒头捧着!天多冷啊,快起来,回家睡觉吧。”王燕拉他起来,开了另半扇门,看他慌慌张张地消失在夜色中。
风又大了,枯黄的树叶被一阵阵呼啸的北风从枝头吹落,随风在空中飘荡,落地后又被一阵风从地面刮起,在半空中翻滚颤抖,这些飘零的枯叶,在黑夜里显得无助和可怜。
王燕回到楼里,关上门上楼睡觉,看到寿海在窗前站着。
“你怎么起来了?”
“我起来尿尿,听到有声音,有个人往街上去了,是偷东西的吗?”
“不是,是走夜路的。”
“他怎么走到村里来了?肯定是来偷东西的,应该把他抓起来,狠狠揍他。”
“他又没偷,抓他干什么,只要没干坏事,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人腰里系了根绳子,像西街头的穆根呆子。”
“天这么黑,你看得出是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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