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 灰迷了眼(2 / 2)

长天万里 洪起 2824 字 7个月前

王燕回答:“是啊。”

“我带你们去一个专看眼睛的诊所,医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在上海、北京都行过医,什么眼病,他一看就好。他每月有一天免费看病,今天刚好免费,去看看吧。”

王燕信以为真,点头同意了,那人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弄堂中间的的小院门口停下了。王燕拿手绢擦擦额上的汗珠,看了看墙上挂的木牌,写的是“游浩明眼科诊所”,进了门,一股浓浓的药水气味扑鼻而来。

诊所里外两间屋子,外间两张桌子,几张凳子,桌上摆了些不算新的医疗器械,靠墙放着一个白色玻璃柜子,上面落了些尘土,里边有一些药,有玻璃瓶子,也有纸盒子。墙上挂着两面锦旗,分别是“一代名医”和“门比咸阳市、家传葛氏方”,锦旗有些褪色,添了不少斑点,像害了斑疹伤寒似的。

游医生四十岁左右,矮胖身材,戴茶色眼镜,穿白大褂。他用手扒开寿海的眼皮看看,寿海喊疼,他便松开了手,说:“是角膜炎,我这儿有进口的美国药膏,抹两支就好了,每支十块。”

“不是说今天免费么?”

“看病免费,药不免费。”游医生笑容可掬地说。

“这么贵?”

“洋药都不便宜,嫌贵,你就先拿一支用。”

“不贵,不贵。”王燕治病心切,忙付了钱,拿了药。三人从诊所出来,王燕原本想顺便去看看两个妹妹,她们都嫁在常州,王敏住在西营里,王琳住在木匠街。她抬头看看太阳,觉得时间尚早,对詹金秀说:“不去麻烦她们了,回去吧。”

从常州回来,王燕按游医生的吩咐,一天三次给寿海的眼睛抹药膏,用热毛巾敷眼睛,她看到儿子喊疼便心疼,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让寿海眼睛快点好起来吧。然而情况不如人愿,两天之后更加糟糕了,寿海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红红的,还不断有浓水流出来,他疼得又哭又叫,整夜睡不好觉。王燕无奈又带着儿子去了常州,下车直接去了西营里大妹妹家,请他们带着去找个好医生看看。矮胖的妹夫吴福康说:“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人,看病要到大医院,小诊所有的是江湖游医,只会骗钱,不会看病。”/

王燕听了很后悔,上次就来找王敏好了,王敏带他们到仁济医院。戴着大口罩的陈医生仔细检查了寿海的眼睛,又让他坐在一个凳子上,看眼前机器上的一个小镜子。最后,陈医生失望地说:“不行了,角膜完全损坏了,眼睛的玻璃体也流光了。”

王燕不懂:“什么是玻璃体流光了?”

“就是眼球瘪了。”

王燕如挨了惊天霹雳站立不稳,王敏赶紧扶住姐姐,她悲伤地问:“看不好了?”

“可能。”

“那怎么办?”王燕像在问医生,又像在问自己。

陈医生给眼睛做了清创、上药的工作,最后粘上白纱布块,接着说:“用了药,眼睛慢慢就会消肿了,过几天不疼了,纱布就可以拿掉。”

“还要再来吗?”

“不用再来了。”

从医院出来,王燕对王敏说:“不要复诊,我们就谷气(回家)了。”

四五天以后,寿海的眼睛不疼了,吃过早饭收拾完,王燕坐在凳子上,把寿海叫到跟前,小心翼翼的去揭粘白纱布的几根橡皮胶条,她急切地想看到挡在纱布后面的那颗黑亮的星星,纱布拿掉的一瞬间,她的头像被重物击打,人差点晕倒,黑亮的星星不见了,清澈的湖水不见了,只有一片干涸的小沼泽。

“这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寿海说,他痛苦地哭泣起来。

王燕的头昏昏沉沉,儿子的哭声似震耳欲聋的惊雷,脚下的地比水还软,她的心撕裂般的疼,她紧紧的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她悲痛内疚,后悔没有早点养条狗看家,后悔贼跑时没抓住儿子,如果不让他去抢大衣,也不会被贼用灰迷了眼睛,那灰中一定有毒。一双漂亮乌黑的大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没有了,只剩下凹陷的小坑。他还是个孩子,才六岁,人生还没有开始,他以后要上学、长大、工作、结婚、生子,要一辈子面对人们异样的目光,要一辈子面对一些人的歧视和嘲笑,这是多么悲惨和不幸啊!老天爷,你把我的一只眼睛换给他吧!王燕在心里悲伤地诉说着,泪水湿透了衣衫,小黄狗紧紧地贴着寿海的腿站着,它静静地陪着难过的母子二人,不时哀伤地抬起头,默默审视小主人新的模样。

这天上午,乌云滚滚向南,草木烟雨微寒,村子里的狗没有叫,只有树上的鸟在哀鸣。

王燕的口袋里装了两块银元往街上去,儿子快上小学堂了,他想给儿子买副眼镜戴上。寿海已经好几天不肯出门,不敢照镜子,常常坐在小凳上流泪,心事重重地不说话。

王燕安慰儿子说:“不幸中也还有幸,坏人伤害的是眼,没伤害手脚,有手脚,能干活饿不死。”

儿子难过地说:“我愿意腿不好眼睛好。”

“人身上腿最重要了,有腿才能行走干事,才能获得食物,腿好遇到危险才能逃跑。”

她给儿子讲司马迁、左丘明、孙膑身残志坚的故事,讲神话传说中遭厄运而不屈的英雄,苦口婆心鼓励他。她的话儿子听进去了,这几天情绪好些了,肯出去玩了,这让王燕感到欣慰。

她快走到乡公所门口时,商中明从里面出来,王燕一眼认出贼偷去的貂皮大衣穿在他的身上,最下边的一个扣子被寿海抢夺时拽掉,留了一个灰线头在上面,商中明说:“寿海娘,你来得正好,苟乡长要找你呢,快进去吧。”

“他有什么事找我?”王燕一怔,觉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好事。

“你进去不就知道了。”

苟乡长正站在院中和一个女人说话,见王燕进院,便叫那女人先到屋里去,他转脸对王燕说:“刚要让商保长去叫你,你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找我有什么事啊?”

“张裁缝到你家拿东西,你儿子推他,他的腿摔伤了,他看病花了十块大洋,这钱得你家出。”

王燕觉得可气又可笑:“苟乡长,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到我家偷东西,摔坏了腿,看腿伤还要我家给他拿钱?”

“我和你开过玩笑吗?如果他是自己摔伤的,自然不要你家出钱,可他是被你儿子从楼梯上推下去摔伤的,你自己说,这钱该不该你家拿?”

“我儿子的一只眼睛还被他弄瞎了,他应不应该赔?”

“怎么弄的?”

“他用灰撒的,迷了眼,没看好。”

“好,如果能有医生说,你儿子的眼睛是被那把灰弄瞎的,我再让他赔你,现在你先把他看腿伤的十块大洋出了再说。你不出,他要住到你家去不走,我可不管了。”

王燕气得脸变了色,愤怒地说:“偷东西还有理了,还有没有王法?”

“别说没用的了,三天之内你交十块大洋到乡公所来,我还有事。”说完,苟乡长转身进了中厅,随手关上了灰色的小方格子木门。

王燕看着周围高高的墙壁,仰头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欲哭无泪,她受到的欺凌、伤害和种种不幸,如一块巨大的痛苦之网笼罩着她,她挣脱不开反越缠越紧,她一双泪眼看着黑暗的天空。

她在心里悲愤地问苍天:老天爷,你的眼睛也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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