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 樟骨铮铮(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3044 字 7个月前

樟年先被关在大市口靖卫团团部,后来得知他是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副中队长的身份后,将他移交给江苏省政府军法会审处。

军法会审处将樟年关进江苏省第二监狱,监室又暗又潮,散发着霉味和尿臭味,不到六平米的地方挤着八个人,晚上躺下连身都翻不过来,樟年受伤的腿已经感染化脓,一碰就钻心地疼。

这天上午,樟年被带到气氛恐怖有浓浓血腥味的刑讯室,屋内西侧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后五把软椅,老奸巨猾的军法会审处李道亮处长坐在中间软椅上,右边是戴眼镜的书记员,桌子对面放着一张硬木椅子,椅子下端用铁片螺丝固定在水泥地上。樟年一进屋就被按在硬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屋子四周摆放着各种刑具,放着烙铁的炉子里,跳跃着灼热凶恶的火苗。屋子外面,风吹打着窗户房顶,发出虎狼般的呼啸。

李处长四十多岁,身材瘦削,鹰钩鼻,宽下巴,小胡子,戴一副黑宽边眼镜。他盯着樟年看了一分多钟,皮笑肉不笑地说:“褚樟年,我们知道你是良家子弟,你父亲还是民国的功臣,是在阻击北洋军阀的战斗中牺牲的。你是受了赤色宣传的蛊惑误入歧途,才走上反对政府的道路,不过年轻人冲动犯错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

李处长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一张纸晃了晃,继续说:“你只要迷途知返,站到历史正确的一边,在这张悔过书上签个字,把你在丹阳发展的几个党员名字告诉我们,你就可以自由了。”

樟年怒目圆睁,正义凛然地说:“我没有受谁的蛊惑,我走的是正道不是歧途,我一辈子都不会悔过,不会在自己的人生履历上留下污点。你要我发展的党员名单,那更是不可能,那是我的工作,我只能向我的上级汇报,跟你们没有关系。”

“你不要这么急着回答,我们多给你点时间考虑,咱们不伤和气,怎么样?”

樟年坚定地回答:“你想不伤和气,恐怕不可能的,你就是等我一百年,我也不会悔过,你们最好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浪费时间。”

“你们中队长都签字了,你一个手下的还不识相,你比他有文化,还没他识事务,把劳石带进来!”李处长大声叫道。

劳石被推进了屋,他头发散乱,神情落魄,脚有些瘸,脸上的几道鞭痕清晰可见,那可怜样,像一条被打伤后吓破了胆的街头柴狗。他见了樟年,脸色煞白,四肢发抖,身体一下矮了半截,没有了往日的自负和神气劲,而是满脸羞愧和惶恐地低着头,像有过失的学生怕老师训斥。

那天晚上,他和小陈带着队员们坐船渡河撤出村子。上岸才走出两条田埂,就发现后面有追击的敌人。队员们边还击边撤退,凭借夜色掩护,大家都安全离开了,只有劳石连摔了几个跟头,脚崴了跑不快,被敌人追上,成了阶下囚。

他被抓时,才懊悔在雀斑女人的温柔乡里,给他的不仅有快乐还有危险。那晚他与雀斑女人如胶似漆地忙乎,也不知忙乎了多长时间,尽情欢乐后筋疲力尽,睡得死猪一般。听到枪声,他慌乱下床,只觉得头昏脑胀腿发软,没出门就跌了一跤,出门走了十几米又摔了两个跟头,两条腿似乎没了骨头没了神经,软弱发抖不听使唤。

他在监狱里关了几天,才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进屋看到满屋的各色刑具,他的腿又软了,身体又止不住剧烈颤抖起来,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没等到上大刑,挨了几鞭子,看到老虎凳和烧红的烙铁,他就吓破了胆,软了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那没了灵魂的躯体,他像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往李处长脚前一跪,央求说:“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真识时务。”李处长以鄙视的目光看看他,开始审问。他问什么,劳石就说什么,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都说了,并在悔过书上签字,按了手印,成了一个可耻的叛徒。

“劳中队长,开导开导你的部下,他不如你识时务。”李处长面目狰狞地嚷道,他有些恼火,他耐着性子和褚樟年讲道理,利弊得失讲得如此透彻,居然是对牛弹琴。

劳石抬起头,看到樟年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自己,他心虚羞愧,忙低下头,压下胆怯的心情,用嘶哑的声音,像背书一样说:“樟年,我认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让签字就签吧。你有文化,写几个字不是小菜一碟吗?”

劳石签字时,出了一头汗,写了半天,因为恐惧得手颤抖,石字下面的口字还是横不平竖不直,只好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樟年狠狠地瞪了劳石一眼说:“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不难写,但不能写在那张纸上。你说自己是石头,我是木头,我看你是个软骨头,连畜生都不如,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一堆臭狗屎!”

李处长见劝降不成,气急败坏地说:“姓褚的,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嘴硬!劳中队长开始嘴也硬,几鞭子下去就软了,我这儿的刑具不少,你尝几样就软了。”

樟年开怀大笑,无所畏惧地说:“进了地狱,没想着舒服,随便你吧。”

“好,姓褚的,有种!这些家伙都让他尝尝!”李处长拍拍桌子,转身走出了刑讯室。

两个壮汉上前,把樟年捆在行刑的木架上,轮流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打樟年的身体,血渐渐从他的身上脸上的伤口渗出。

“签不签字?”一个壮汉大声问道。

樟年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忍受着疼痛,尽量不让自己哼出声来,他要用最大的忍耐力来抗击敌人的残暴。

“让他尝尝烤肉的滋味!”行刑队长咆哮道。

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从熊熊燃烧的火炉里夹出火红的烙铁,伸向樟年健壮的胸前,铁肉接触,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缕缕青烟,屋里弥漫着布和肉焦糊后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樟年疼得昏过去了,冷水泼醒后,行刑队长说:“签字吧,不签字打死你,人死了,信仰还有什么用。”

樟年懒得与他废话,依然一声不吭,两眼看着铁窗外的一方天空。敌人见樟年还是不屈服,使出了灌辣椒水和往手指甲间钉竹签等残酷刑法。樟年被折磨得好几次昏死过去,又好几次被冷水泼醒。酷刑之下,樟年全身血肉模糊,头发和胡子上也沾满鲜血。

几个小时过去了天已昏暗,屋里暗下来,一个打手建议:“看不见了,点蜡烛吧。”

另一个狞笑着说:“说得不错,要点就点上两根。”他们用刀在樟年的两边肩胛处,各剜出一个洞插上点燃的蜡烛,烛光照亮了樟年鲜血淋漓的身体,照亮了他坚强不屈的脸,脸红红的,不是情绪波动的脸红,而是被鲜血染红了,像红花像朝霞。

他又一次昏了过去,在一段绵长的睡梦中,依稀看见了老家的河流,金黄的油菜花,风筝在天空摇头摆尾,妻子儿子看着笑着,天空是是那么高远,油菜花是那么好看,是那么芬芳。

十天以后的早晨,樟年刚喝了一碗有老鼠屎和沙子的稀粥,就被看守押出牢房,和其他五个人一起被押上一辆卡车,几个人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们紧紧拥抱,握手告别。

汽车将六个人拉到一个灰色高墙的院子,六个人面对高墙站立,身后是行刑的刽子手,都端着枪对着六个人的后脑,李处长背着手走到六个人面前,说:“你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我做到仁至义尽,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答应在悔过书上签字和坦白交代的,就是一条生路,立刻无罪释放,想悔过的往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六个人没有一个人后退,都坚定地在原地站着。

樟年抬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几只乌鸦从天上飞过,似乎从南山飞来,要飞向长江中的焦山,或者往东飞向里庄。他有些后悔,那天回家,应该陪儿子放放风筝的,哪怕半个小时也好。

李处长等了几分钟,见没有一人挪动,十分恼火,喊道:“想死就送他们走!”行刑队长一声令下,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过,却没有一人倒下,没一个人因恐惧瘫倒在地,李处长见假枪毙无效,更加恼羞成怒,咆哮着:“想死没那么容易,都拉回去!”

李处长见死吓不到樟年,绝望之中,想到了最后一招,把他最亲的亲人抓来,让他在亲情和投降之间二选一。

李处长派人去里庄抓樟年的家人,蒋惠带着孙子去皇塘了,逃过一劫,敌人只抓到樟年的妻子狄华。

李处长看着长相秀丽一脸惊恐的狄华,脸色阴沉地说:“你丈夫犯了死罪,你想不想救他?”

狄华点点头说:“想。”

“好,一会儿见了你丈夫,好好劝劝他,让他别执迷不悟。只要签个字,说出几个人的名字,我们就放了他,怎么样?”

狄华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丈夫不肯签字,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她说什么也没用。/

“怎么样?”李处长又问了一句。

“我想见我丈夫。”

“没问题,马上让你们见面。”李处长以为胜利在望,很是高兴,下令把樟年夫妇都带到弥漫着血腥味的刑讯室,他带着几分得意说:“褚樟年,现在你们夫妻团聚了。下一步,是两个人都呆在这里,还是把字签了,把你发展的党员说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由你选择。”

“王八蛋!一人做事一人当,有本事冲我来。”樟年气愤地说。

“别说没用的,你要不配合,我们就要让你老婆尝尝老虎凳的滋味了。”

樟年看着吓得脸发白四肢颤抖的妻子,既心疼又无奈,想不到用什么话语安慰鼓励妻子,他知道自己只要表现出痛苦不忍之情,敌人就会更加变本加厉折磨妻子。狄华看着伤痕累累的丈夫,也是既心疼又无奈,她知道说什么,丈夫也不会向敌人低头,她难过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丈夫体无完肤的身体。

“都不说话,那就让老虎凳说话!”李处长气急败坏的吼道。

几个打手把狄华绑到老虎凳上,先用沾了水的皮鞭抽,每抽一下,鞭打之处就皮开肉绽,鲜血渗出,狄华就疼得惨叫。

打了五鞭子后,李处长对樟年说:“你老婆的嗓音不错,现在是女低音,你不配合,后面就是女高音。把字签了,把你发展的党员说了,我们就把她放了。”

“你们是畜生,是魔鬼,想我配合,做梦!”

李处长又对狄华说:“鞭子与老虎凳相比,就像小菜和大餐,你不想吃大餐,就劝劝你丈夫,给你五分钟。”

狄华看看凶神恶煞的打手,心里有些害怕,鼓起勇气对丈夫说:“樟年,他们说的事情,不能答应他们吗?”

樟年说:“不能,你别说了。”

“褚樟年,你真是茅缸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给他老婆上刑。”

打手开始在狄华膝盖下塞砖,上了三块砖后,狄华就因为疼痛和恐惧晕了过去。

李处长走到樟年面前,揪住他的头发凶恶地说:“你也太残忍了,看着妻子受酷刑,居然无动于衷。”

“残忍的是你,有本事就冲我来!”

“好啊,我成全你。”李处长命令道,“还没尝过的玩意,都让他尝一遍!罪没受够就让他走,太便宜他了!”

打手准备把樟年吊起来毒打,李处长觉得毒打对遍体鳞伤的樟年没什么作用,大声吼道:“把他老婆拉走,给他上老虎凳!”

几个面目凶恶的家伙将狄华拉走,将樟年绑在老虎凳上,老虎凳上血迹斑斑,樟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和狄华流的血混杂在一起,欣慰地一笑,心想,妻子说“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分离”,这下她的愿望实现了,老虎凳让他们夫妻的鲜血溶在一起不分离了。

打手拿砖头一块块往樟年的腿下塞,塞进四块砖头时,他的小腿骨被砖塞得“嘎嘎”作响。樟年疼得头上冒汗,他昏了过去。一个面目狰狞的家伙用一桶冷水把他泼醒后,两个壮汉端来一盆尿,揪住樟年的头发,把他的头摁进尿水里,骚臭的尿水呛进食管和气管,当他的头被揪出尿盆时,尿水流了一身,从鼻子和嘴里喷出带血的尿水。

“带过来!”李处长命令着。

樟年被拉到凳子上坐下,李处长说:“你参与暗杀汪主席,早就该枪毙,不是看着你父亲是民国的烈士,不跟你费这么多话,最后问你一遍,签不签字,招不招供!”

“我也最后再说一遍,我说过的话不改,想让我当叛徒,做梦!”樟年将一口带血的痰吐到李处长面前。

李处长看着满屋的刑具,件件都粘着樟年的鲜血,然而没一件能使樟年屈服,他想不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有如此超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

他已黔驴技穷,他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送回监室,过几天送他上路。”

半个月后的傍晚,残阳似血,洒满了半边天空,也染红了北固山的三个山峰。中峰和后峰相连,山上有刘备招亲的甘露寺,有东吴大将鲁肃和太史慈的坟墓。前峰树林茂密,有高大的松树、柏树,还有樟树、黄杨、红叶、广玉兰,南坡有一块平坦的草地,这里是刑场,江苏省的省会设在镇江以来,江苏的大部分烈士殉难于此。

此时,大山静默,林风轻拂。樟年等十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戴着手铐、脚镣站在刑场上,背后是十个杀气腾腾的刽子手,他们端着步枪,等太阳沉入长江时开枪。

樟年的双眼直勾勾地向前方眺望,那里是南京,他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在那里度过,他喜欢在秦淮河上划船,喜欢到中山陵爬山,他转头往东看,几十公里外是皇塘和里庄,皇塘的烧饼很香,外婆家的腊肉很好吃。表兄柏年会制作古琴,不知现在还做不做。/apk/

此刻,傍晚时分,母亲在干什么呢?晚饭烧好了,粥有点烫,得等几分钟吃。母亲端起筛子挑花生,把大个的挑出来,装入口袋,等他回家炒着吃。妻子呢?是关在监狱里,还是回家了?儿子呢,妻子不在家,只能奶奶给他洗脸洗澡了,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上往下流,流过光滑细腻的前胸后背,他身上没有一块伤疤,不像自己体无完肤。幸亏母亲只是鼻子厉害,眼睛不厉害,若是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会心疼死了。

不远处有一棵柳树,树叶在风中沙沙响,似妻在吟唱:唯爱门前双柳树,枝枝叶叶不分离。柳树旁有一棵樟树,他喜欢樟树,它和自己同名,它是常绿乔木,一年四季不改其绿,风吹雨打不变其坚,天寒地冻不失其香,刀砍斧劈仍有所用。

樟年第一个高呼革命口号,其他人也跟着高呼革命口号,慷慨激昂的口号声响彻北固山,顺着山坡,响到了长江边,继续沿着江响到四面八方。

“砰”的一声枪响,接下来是连续几声枪响,鲜血飞溅,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色变,云朵瞬间凝聚成血肉之躯的人体,鸟雀见之神伤。

栖立在樟树上的一群鸟,受惊飞了起来,展翅冲向天空,翅膀都带着电、闪着光,身体喷着火焰,所到之处,雾霾尽散,玉宇澄清,天蓝云白。.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