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 柏年耥螺蛳(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816 字 7个月前

到了月底,丹阳、金坛、镇江相继沦陷,日军控制了铁路公路交通线,在沿线城镇修建据点,派兵驻守。

皇塘也来了十八个日军,三十个伪军,一部分住在荆家祠堂,一部分住在祠堂西南角的碉堡里。

碉堡有三层楼高,楼顶插一面日本的膏药旗,有两个士兵在上面站岗,看到可疑之人,便“砰砰”放枪。

一个老汉去姑娘家,回来时天色晚了,又不懂日本话,鬼子一叫,吓得反身就跑,被子弹追上,倒地身亡。

县乡二级先后成立了伪政权,苟乡长摇身一变,继续当皇塘乡长,还兼维持会副会长。商中明继续当街上的保长,继续吆五喝六为虎作伥。

日军通过苟乡长商保长,强迫工厂开工,商店开业,学校开课,营造中日亲善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气氛。

这一天傍晚,寿海背着书包,蹦蹦跳跳的回家,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兴高采烈跑上楼,对正在整理床铺的王燕说:“娘,今天两个日本人到学堂来,一个人发两块糖。”

王燕站起身,看到儿子手中的两块水果糖,彩色的油纸包着,糖纸两端拧成鱼尾状,她生气地说:“把糖扔到小沟塘里去,我们不吃日本人的东西!”

寿海站着没动,看大壮摇着尾巴上来了,他说:“给大壮吃吧?”

“大壮也不吃,日本人在太平村、青墩村杀了那么多人,烧了那么多房,在这儿装什么好人?他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把糖扔到小沟塘里去!”

寿海看母亲很气愤,脸色不好看,嗓门也高了,赶紧下楼,走到小沟塘边,把两块糖扔到河里,“咚咚”两声,水面溅起两个小涟漪,涟漪扩散,像两个受害村子被捅得血肉模糊的伤口。

晚上,苏小辛来王燕家找消炎的药,王燕一边找药一边问:“谁病了?”

“柏年下午和商保长打架,把脸打破了。”

“为什么打架呀?”

“柏年上街去,在西街口碰上商保长,商保长让他叫村上十八到三十五岁的男丁,明天上午到街上去训练。他答应一声就完了,可他问人家,训什么练?训练了打谁呀?商保长不高兴了,说是皇军的命令,他说,什么黄军绿军,就是鬼子,鬼子的事我不管,我不当日本人的狗!这不是斗气吗?后来两人吵起来,还动了手,他打肿了商保长的脸,商保长抓破了他的脸。”

“柏年脾气上来,也是什么都不怕。”王燕说。

“他不怕我可怕,我吓死了,当时要有鬼子在边上,还不把他杀了。”

“他是心里有火,恨鬼子。”

“是啊,一天到晚丢了魂似的,胡子也不刮,脸也不洗,邋里邋遢。”

“他心里不踏实。”王燕说。她注意到,自从街上来了鬼子以后,柏年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修边幅,人也瘦了,大半张脸长满了浓密而蓬乱的胡子,头发老长,颧骨凸出,太阳穴凹陷,手上筋骨毕显,指甲也好长没剪,仿佛留长了可以当杀鬼子的匕首用似的。

苏小辛说:“我心里也不静,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一家子人日子还怎么过,我也没法活了,他可不能有事。”

“柏年不会有事,你放心吧。”王燕宽慰她说。

苏小辛接过王燕递过来的消炎药说:“街上有鬼子,我以后就不让他上街了,省得有麻烦,惹不起躲得起。”

这一天下午,柏年像根木头立在门口看天,妻子不让他上街,他便在家帮助打打猪草,收拾地里的菜,没事就在村里走走,看看花草,看看天气。

这会儿云很低,天不高,灰色的云团快压到房顶了。太阳不红,惨白如月,鸽子不见,燕子不见,大雁也不见,只有几只叫不出名的灰鸟在飞,叫声怪异,像有一日从坟地走过时听到的鬼叫声。

他心里有点哀伤,胸口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感觉。鬼子来了,好多人死于非命,像灶膛边的水汽,一下子都蒸发没了。青墩村上死去的人里面,有好几个他很熟悉,特别是身体瘦高的戴水生,他们见了面,都不叫名字,他叫他菜瓜,菜瓜叫他胖子。菜瓜还欠他一块银元的轧米加工费,如果能用银元买回他的命,他愿意掏空口袋。他觉得世上最珍贵的是生命,不是田地,不是金钱,不是工厂。妻子不让他上街是对的,街上有日本人,他们杀人就像村上人杀鸡杀鸭,比杀鸡杀鸭还随便,村上人对正在下蛋的鸡鸭是不杀的,对没长大的鸡鸭也是不杀的。

“看什么风景,发什么愣呢?没事,出去耥点螺蛳回来,洗干净了煮煮,又当菜又当饭,家里米快没了。”苏小辛在屋里和他说话。

柏年听到妻子在屋里唠叨,皱起眉头说:“去哪儿耥螺蛳?”

“去前面聪明塘,离家近,吃聪明塘的螺蛳人还聪明呢。”

他忍不住一笑,说:“你也信人家的鬼话,吃点螺蛳人就聪明了。”

“信不信,耥点螺蛳回来煮煮吃,总是好的,爆炒螺丝还是一个菜呢。”

柏年缄默不言,他知道自己要说,妻子还得说,她总有话等着自己,妻子在派活时,似乎总是深思熟虑过的。

聪明塘形似山芋,东西最宽处一百米,南北长二百米,塘名有些来历。一种说法是塘西边原先有一户人家,一家人喝塘里的水,吃塘里的鱼虾螺蛳,孩子特别聪明,先后出过三个举人,一个状元。有一年闹瘟疫,这户人家死绝了,塘还在,人们便称它为聪明塘。

有一阵子,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来挑水喝,希望子女聪明,但效果并不明显,渐渐的,没有人来挑水了。

另一种说法是在汉代以前,芦塘一带野草茫茫,禽兽众多,昼伏夜出。有一条金黄皮毛的黄牛糟蹋庄稼,危害百姓,农夫多次设计捕捉,但次次落空,都是无功而返。

有一天来了一位高僧,法名仲明。他施法缚住金毛牛,系在一棵大树上,不料金毛牛挣断绳索,向何家庄方向奔来,仲明和尚在后面紧紧追赶。

高僧追到如今聪明塘这个地方,金毛牛无力再跑,就地一滚,立时地陷数十丈,平地变为深坑,年久积水成塘。当地人为感恩纪念仲明和尚,将塘取名仲明塘,数代后,因为发音差不多,传成了聪明塘。

柏年扛起靠在砖墙上的耥螺蛳网,拎了个细眼竹篮,去前面的聪明塘耥螺蛳。到了聪明塘边,柏年放下竹篮,把耥网放到河里,两手握着竹篙,沿着河坡往下耥,手退到竹篙头,他便把耥网慢慢往上拉,耥网里有时有二三十个螺蛳,有时有三五个螺蛳,有时是杂草河泥。

有一网拉上了一个破铁盆,底部都锈掉了,柏年认识那是自家的铁盆,怎么会在聪明塘里呢?大概是村上人偷了又不敢用,便扔到这塘里了。

家里铁盆失踪后,他怀疑是松兆常兄弟偷的,现在看来是冤枉他们了。松兆常在南京煤炭港当搬运工,今年二月,他把老婆和三个孩子,还有弟弟都接到南京去了,只留下父母在家,要是他偷的铁盆,肯定带到南京去用了。

这几天,松兆常的母亲老是哭,她听人说日本兵占了南京后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她担心松兆常一家和小儿子都被日本兵杀了。

柏年看到松兆常母亲哭,他就担心嫁到苏州的来娣,他听说日本兵在苏州也杀了不少人,他后悔让来娣嫁到苏州去。现在看来,还是皇塘最好最安全,要不然,怎么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皇塘呢。

柏年沿着河岸从南往北耥螺蛳,耥到的螺蛳放进竹篮里,耥网网里带上的水草和河泥就倒在路上,隔三五步地方,就有一小摊水草河泥。

“砰砰”两声枪响,像两个大炮仗炸响。柏年吓了一跳,抬头向枪响之处看去,南边半里处,有一个上身穿白褂子的汉子,像豹子一样飞快地往聪明塘这边跑来,两个日本兵像两只看到了猎物的野兽,端着长枪在后面紧紧追赶。

那汉子跑到聪明塘南头,朝柏年这边看了一眼,可能怕连累他,转向塘东边田埂往北跑。

那人跑到河对岸位置,柏年看清了,那人手上拿着短枪,上身穿白褂子,下身穿黑布裤,那体型、那跑步的样子,柏年有点熟悉,可一下又想不起是谁,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那汉子与柏年隔河相望时,两个鬼子已追到了塘南头。他们商量了一下,一个从塘东岸,一个从塘西岸,包抄追赶那个汉子。

从西岸追人的鬼子,很快跑到柏年前面五六米远的地方,他一脚踩在柏年倒在路上的水草河泥上,像狗熊踩在冰上,脚一滑重重摔了一跤,军裤和双手都沾了泥,枪扔出老远,柏年忍不住哈哈大笑。

鬼子大怒,爬起来拿起枪来刺柏年,嘴里骂着:“八嘎呀路!”柏年想到在青墩村看到的情景,想到和商保长打架之事,还想到皇塘小学操场上的群情激愤,心中的怒火直往上冲,他双手握紧耥网竹篙,端起耥网朝鬼子的腿部横扫过去,鬼子一下扑倒在地。

柏年端起耥网,上前去杵鬼子的脑袋时,塘对面的鬼子开枪了,柏年胸部中枪,鲜血喷涌,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像折断的柏树一样往麦田里倒下。

摔倒的鬼子爬起来,端枪用刺刀朝他胸部腹部刺来,他身体抽搐,鲜血不断涌出,身旁的一滩鲜血慢慢漾开,如一朵盛开怒放的红花。疼痛让他皱起眉头,额头上形成一个躺倒的川字,又像一把刺向鬼子的三叉戟。他想骂鬼子,老子招你惹你啦?我操你祖宗!可他无力张口,也发不出声,唯有悲愤向上升腾。他睁着眼,要在生的最后一秒,再看看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和美丽可爱的蓝天,可眼皮沉重似铅,紧紧压着痛苦的泪珠;他的脸惨白如纸,仇恨二字若隐若现;他颤抖的双唇上,除了血,还挂着午餐大麦粥的麸屑。

日本兵朝柏年开枪时,王燕正带着大壮去村前菜地,听到枪声,抬头看见日本兵用刺刀杀人,便对大壮说:“大壮,去咬!”

大壮得令,一阵风似的飞奔过去,在聪明塘北岸往村中来的田埂上,跟两个鬼子遭遇,鬼子急忙开了一枪,没打中大壮。大壮怒了,飞奔起来,像一块黄色飞毯,矫健快速地扑向鬼子。鬼子看大壮冲到眼前,没法开枪,只好端起刺刀来刺,大壮很灵活,一闪身躲开了,它趁一个鬼子身体前倾的机会,跳起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脖子咬破,喷出一道血。它和小黄牛斗过多次,咬脖子的本事相当熟练,既准又狠,四颗牙齿瞬间嵌入鬼子脖子肉中,任凭鬼子用拳头捶用手拉,还有另一个鬼子用枪托来打,大壮都不松口。鬼子的脖子被咬断,血流不止气绝身亡。大壮也被另一个急红了眼的鬼子连捅几刀,身上血流如注松了口瘫倒在地,挣扎了一会儿,它没了气息,死神降临,它闭上了眼睛。/apk/

大壮跟鬼子搏斗时,明孝牵着小黄牛从外面回来。小黄牛看到大壮英勇无畏与敌人搏斗,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助一臂之力,它冰释前嫌,撒开腿,无私无畏地朝鬼子奔去,牛绳从明孝手中滑落,拖在它的身子后面,像一条充满深仇大恨的鞭子。

小黄牛冲到鬼子面前,它低头用尖角对着鬼子的头撞去;鬼子转身向南逃命,小黄牛紧追不舍,越过一道深沟时,一脚踩入沟泥中拔不出来。鬼子趁机转身,连开三枪,小黄牛倒在麦田里,鲜血直流,四条腿直挺挺地伸着,像一张损坏了的小桌子。

受了惊吓的鬼子朝西边天空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朝村里看看,朝田野看看,不见穿白褂子的身影,只看到一个拾粪的庄稼汉,他端着枪,命那庄稼汉扛着被大壮咬死的鬼子的尸体,跟着他往街上兵营走去。

天完全黑下来了,半个月亮战战兢兢地升上天空。躲进大塘北边树林里的汉子,借着惨白的月色往村里来。他是杏年,在金坛搞暴动时来过皇塘,两过家门未入,但知道家里的变故。对松年的死,他是既悲伤又遗憾,读了那么多书,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有益的事,年纪轻轻在毒品和女色上送了命。生在富有人家,是福是祸真不好说。

此时,杏年披着哀伤的月光,从王燕家的围墙东门进了楼,看见坐在八仙桌旁的王燕,拍一下门,叫一声:“二嫂。”

王燕一愣,抬起头,定睛一看是杏年。多少年没见,变了模样,如今虎背熊腰,个子也长高了些,眉毛浓黑,胡子也多了,满满一下巴,两眼炯炯有神,似大塘的水,似天上的星。身上是白褂黑裤黑鞋,裤子鞋上沾着泥,裤腿被刮破一个口子,撕开的一块布挂在口子下面。

“是你打鬼子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王燕问。

“怕人看见,等天黑外面没人才敢回来,给我点水喝,渴死了。”

王燕倒上一碗水,杏年端起来一仰脖,喉结上下动了几下,一碗水便下去了。王燕赶紧又到了一碗,他坐下又喝了两口,放下碗,抹抹嘴说:“今天从尧塘回来,在尧头墩前面,碰到三个鬼子查良民证,我忘了带了。”

明孝说:“别的不带,良民证不能不带,鬼子老查。”

“我说良民证被小偷偷了,鬼子不信,要搜身,我身上有枪,拔枪打死一个鬼子就跑。”

“还是运气,死里逃生。”王燕说。

“皇塘办一张良民证多少钱?”杏年问。

“一元五角。”王燕说。

“工本费就几分钱,鬼子就是敲竹杠,搜刮民脂民膏。我办的良民证一块钱,放中山裝的口袋里,一换衣服忘了。没想到碰上三个鬼子,我打死一个鬼子,两个鬼子追我,今天多亏一个耥螺蛳的人和一条狗帮我挡住鬼子,我子弹都打没了,只能逃。”

王燕说。:“那个耥螺蛳的是柏年。”

“大哥呀,他怎么样了?”

“他死了。”王燕悲戚地低声说。”

“啊——”杏年震惊又悲痛,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看他。”

“吃了夜饭去吧,他家里现在人不少,你也饿了,我去给你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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