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田野有些荒凉,黄多绿少,还没种麦的稻田里是烂黑的根茬,水沟里有薄冰,把有白霜的枯草和泥土冻在一起。寒风推搡着树木,摇落片片残留的黄叶,落到地上,又被风卷起。枯叶痛苦无助地随风飘荡,像一个没有归属四处漂泊的灵魂,没地方诉说岁月无情,没地方感慨世道凄凉。
柏年刚走到青墩村大土墩北面小河,就听到砰砰两声清脆的声响,他以为是快过年了,有人提前放爆竹。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大土墩北侧的树林时,才发现情况不妙。青墩村的男男女女惊慌失措地跑出村来,纷纷往有树木的土墩这边跑。柏年看到一些认识的人,与他们打招呼,一脸惊恐的麻子霍春问:“你来干什么?”
“到你们村上要账。”
“不能去,鬼子进村了,杀人抢劫,强奸妇女,太可怕了。”
柏年不敢往前走,在一棵大柏树下站住。逃出村的人们个个胆战心惊,看鬼子并没有追出村,心有余悸地站在树林里或趴在土堆上往村子里看,男人们骂骂咧咧,女人们伤心落泪,泪水汇成一条条苦咸的河流,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不安。
“鬼子抓人了。”一个人神色慌张地说。
“把人往外赶呢。”另一个人哆哆嗦嗦地说。
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没逃出来的一些人,被拿枪的日本鬼子像赶羊一样,赶到村中间大水井边的一大块空地上,和他们相伴的是空地边上没本事逃走的大杨树。
那里是村上人夏天纳凉和平时休闲之处,男人们在大树下抽烟吹牛,女人们干针线活,说张家长李家短,孩子们嬉笑打闹。现在那里成了临时集中营,下一步,会不会变成屠场,只有天知道。对未来的的无知和恐惧,在人们的脸上写上惊慌和痛苦,有的人腿发抖,有的人心怦怦跳,有的人尿了裤子。
在土岗上的人们,能听到日本兵的骂声吼声,听得到女人们的哀嚎啼哭,还有被刺刀捅进身体的惨叫声,两挺机关枪架在房顶上,阴森森的枪口对着被抓的人们。
被赶出家门的不是所有人,还有三十几个人躲在家里,他们把门关好,插上门栓,提心吊胆地请菩萨保佑。
菩萨似乎没听见,门栓也挡不住,一家家关着的门,被日本兵用枪托砸开或者用脚踹开了。
离公路最近的熊中满没办法逃,床上躺着中风的老娘,还有哑巴老婆和两个孩子,女儿才七岁,小儿子刚三岁。
熊中满家里穷,父母都要过饭,他不甘乞讨,在窑上做苦力,挣的钱很少,一家人勉强饿不死。他没什么财富,扶老携幼逃出去也没法生活,就采取了顺其自然的留守方略。他想,日本人来了,要抢就让他们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失。杀人应该不会,他与日本人前世无怨今世无仇,再说,要杀应该是杀青壮年,他们一家五口,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他们一家五口的力气加在一起,也动不了日本人一根毫毛,杀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不是白费力气么。
鬼子用枪托砸门时,胸有成竹的熊中满因为鬼子的吼叫声太大,心里还是慌了。他急中生智,让两个孩子爬到奶奶床下躲着,让哑巴老婆躲到灶屋的角落,他抱了些柴草遮盖在她身上。
安置好妻儿老小,他刚要去开门,门就被踹开了,木头门板“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埃。
小队长山本带着两个士兵闯进了屋,对他大喊大叫,熊中满听不懂日本兵的话,没有反应,日本兵大怒,举起枪托砸向他的头,头被砸破,鲜血直流,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床下的孩子吓坏了,小儿子哭了,大儿子恐惧得脸都白了,他知道哭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伸手去捂弟弟的嘴,两个发抖的小身体抱在一起。日本兵已经听到了声音,蹲下身子,用刺刀往床下捅去,捅了几下,惨叫声哭声戛然而止。
老奶奶抓起枕头边的剪刀去扎鬼子,被鬼子连捅几刀,随儿孙们一道去了。
剩下躲在稻草下面瑟瑟发抖的哑巴老婆,也被山本发现,他本来想杀了她,眼睛看到她丰满的胸部时,他随机应变了。他淫笑着扒拉掉女人身上的衣服,骑到满脸泪水和哀伤的女人身上,强暴了她。两个士兵也上行下效,强暴了不会说话的可怜女人,最后用刺刀对准女人的下身和胸部,连捅几刀,看着血肉模糊死去的女人,三个人哈哈大笑着出门去了。
他们和恶贯满盈的强盗土匪一样,把抢劫杀人当成自己的丰功伟绩,把糟蹋女人当成最快乐的事情,觉得千里迢迢来到中国,不多干些丧尽天良的事,对不起天皇陛下,对不起家乡父老乡亲。
向大奎的小儿子才三个月,一个日本兵用三八步枪的刺刀戳进他的身体,婴儿惨叫一声,鲜血和肠子流了出来。日本兵把婴儿用枪挑起,往肩上一扛,像扛了个包袱,出门后转了一会,看到一只惊慌失措奔跑的母鸡,才把孩子从刺刀上扔进水坑,双手端着血淋淋的三八枪去追母鸡,孩子的鲜血染红了水坑。
伍再兴、伍再旺兄弟娶的是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姐妹,姐姐叫金花,妹妹叫银花,去年一道嫁进门,今年一道怀孕,此时都有五个月身孕,衣服下都像包了个番瓜。
日本兵脚步杂沓气势汹汹进村时,金花肚子疼,躺在床上歇着。两个矮壮的日本兵闯进屋里,看到花姑娘兽性大发,先后把她强暴后,还用刺刀割去双乳,对着隆起的肚子捅了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涌,母子同时丧命,孕妇的惨叫声让人肝肠欲断。孩子死时,还没能睁开眼,金花死时,还没能闭上眼,她们都很纳闷,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些陌生人,非要置她们于死地。
妹妹银花和村上一些人被赶到大水井旁,明晃晃的刺刀让人心惊胆战,有的人觉得死亡已近在咫尺,恐怖让身体瑟瑟发抖,有的人蜷缩着悲伤的身子,有的人眉头紧皱,眼中满是痛苦的泪水;有的人惊恐万丈,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和血液汹涌奔流的声音。
山本个子不高,面相丑陋,脸颊坑坑洼洼,眼神凶恶狡猾,如同一只凶残的野狼。他别出心裁,将士兵分成两队,两人一组,抓住村民的手脚,站在三米外往井里扔,被扔到井里的死,扔在外面的活。
第一组的两个日本兵,选中了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可能觉得分量轻,好扔一些,两人一起叫喊了一声,将女人扔出去,也许女人太轻,也许太用力,女人被扔过了井台,落在井水湿透的泥地上,女人后背全湿,杂草一样的头发满是污泥,她疼得惨叫起来,那声音如动物被活剥时的惨叫声,鬼子们则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第二组的两个日本兵选中了银花,觉得扔年轻女人有趣一些,银花挣扎着,手抓脚踢,抓破了日本兵的脸,山本大怒,命人砍去了银花的双手双脚,将血人一般惨不忍睹的银花抛入井中。
瘦高个翻译眼窝深陷,像两个葡萄嵌在眼眶里,他谄笑着对山本说:“太君此举有皇家风范,我国汉代女皇吕后对男人的新宠就是这么干的。”村民们听了,对数典忘祖的汉奸恨得咬牙切齿。/
杀人强奸、抢劫放火是日军的特长,也是他们攻城拔寨后的基本动作和标准程序。没多久,灰黑色的浓烟便从新旧房屋里滚滚而起,到处火光闪烁,村子像个燃烧的地狱,白晃晃的阳光下,弥漫着血腥味和焦糊味。
凡是很少出大事的地方,出了大事,人们就记得牢。青墩村人记住了今天的惨事,他们还记得历史上村里出过的一件大事,并引以自豪,曾经认为自己的村子是一块福地。
大事发生在明朝后期,北方少数民族日益强盛,屡次南侵,明朝廷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
有一天,正德皇帝南逃至皇塘时,与御林军失散,此时天色已晚,便在青墩村休息。
晚上,小村特别安静,连一声狗叫也没有,正德皇帝睡得很香,第二天精神很好,他对侍卫说:“此晚青灯作伴,休息得很好。”
皇帝走后,此村便改叫青灯村了,因村北有一个大土墩,后来又改名青墩村。
十里八乡的人们认为青墩村住过皇帝,是福地,是风水宝地。算命先生也说:得其地者昌。为了沾点皇上的福气,为了升官发财子孙兴旺,不少人家举家迁入,原先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逐渐发展成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
这些迁往青墩村的人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福地成了祸地。这一天,村里被烧了一百七十五间房,被杀了三十二个人,不说胎死腹中的,最小的遇难者只有三个月,他还吃娘的奶。他不明白,日本人都睁着眼,看见他是小孩,为什么要杀他,莫非他不该吃娘的奶,莫非他娘与日本人有仇。
如果他死后有知,也许就能明白,因为那些人的眼睛,看起来像人眼,实际上是畜生和魔鬼的眼睛。
此时天冷了阴了,黑压压的乌云飞掠过树梢,下起了大雨,大概是村民们的先祖目睹村上的惨状,悔恨伤心落泪了。
柏年看不少村民慌忙逃出村来,棉衣都没穿,身上的衣服淋湿后,在冷风冷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他说:“在外面太冷了,晚上更冷,可能有霜冻。你们跟我去何家庄,到我家加点衣服,喝口热水,暖一暖。”
有些人不肯,一个身材瘦长、骨骼结实、头上包蓝头巾的妇女说:“不麻烦了,鬼子走了,我们就回去,家里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不放心。”
柏年说:“谁知道鬼子什么时候走啊,在这儿冻出病来,不是自己受罪吗?”
麻子霍春也劝村上人去何家庄避一避,他说:“多数人家的房子烧了,粮食鸡鸭家畜也被抢了,回家没地方住,也没吃的,不如先去何家庄歇歇,再做打算。”
多数人还是明事理,手抹着眼泪,嘴里骂着鬼子,跟着柏年去何家庄。
一行人走到陈官塘东边,柏年对霍春说:“你带大伙慢慢走,我先回家安排一下。”说完,一溜小跑着往村上去,他要和妻子先打个招呼,免得妻子不高兴,又跟自己吵,给人家脸色看,弄得大家尴尬。
柏年一进门,苏小辛又惊又喜地说:“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听说日本人把青墩村的人都杀了,是真的吗?”
“日本鬼子杀了不少人,还逃出来六七十个,马上来我家避一避。”
“什么?六七十个人,你带那么多人回来,吃一顿饭就得几十斤米,家里现在总共还有一百多斤米,怎么应付啊?不能让他们来。”
“人家遭难了,总得帮一帮。”
“不行,来家里挤挤住还可以,不能管吃,你去找寿海娘,她仁义,她家米也多。”
柏年点点头,同意妻子的建议,他觉得王燕虽然受了不少苦难,但宽厚仁义,有什么事找她帮忙,从不推诿。他走到门口一看,青墩村人已经进村了,长长的队伍见首不见尾,村里的人也都人心惶惶的,走出门观看。
他忙从后门去王燕家,王燕吃了饭,正在擦桌子,看柏年进来,惊喜地说:“你可回来了,金海娘急得哭几回了,你没碰上鬼子吧?”
“鬼子没碰上,可碰上麻烦事了。”柏年焦急地把苏小辛接待青墩村人管住不管吃的的事说了。
王燕说:“人都来了,怎么也要接待一下,你去接他们来我家吧,这边地方大,吃住都方便,我马上烧水做饭。”
柏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跑去接人,王燕对明孝说:“你别放牛了,帮我烧火。”
青墩村人进屋后,王燕看有些人衣服单薄,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忙把家里的衣服拿出来让他们穿,柏年也从自家拿了些衣服来,王燕叫人们去抱柴火,在楼下生三个大火盆,渐渐的屋里暖和起来了。
吃了饭,几个性急的人想马上回去,王燕劝道:“你们村上还冒烟呢,鬼子不一定走了,你们一定要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再走。”/apk/
“这么多人,给你家添多少麻烦呀?”符可普说。
“不要客气,你们不遭难,请你们也不会来。”王燕和气地说。
符可普是青蛙眼,他瞪大了眼,愤恨地说:“日本人太凶残了,杀人不眨眼,用刺刀把小孩捅死扛在肩上。”
王燕眉头紧锁地说:“是跟他们老祖宗学的,明朝倭寇侵犯苏州时,就用刀枪穿婴儿当游戏,百姓愤不欲生,到京城哭诉,朝廷才派兵到崇明铲除倭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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