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 尖刀出鞘(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329 字 7个月前

傍晚,天气闷热潮湿,人感觉很不舒服。杏年站在丹阳新丰饭店的阳台上,想吹吹风,风很小,也不凉,风中有煤灰气味。

城北有铁路,黑黑的铁轨蜿蜒向前,像两条巨蟒消失在农田和村落间。一列火车趴在黑黑的铁轨上,冒着滚滚的黑烟往东南方向驶去,黑烟如怪兽的尾巴拖得很长,翘得很高,最高处碰到了蓝天。

黑烟西北端的下面,是长江边的新丰火车站,是日军军用物资的转运站。杏年带自卫团参加新四军挺进纵队,打的第一仗就是夜袭新丰火车站,那也是他第一次遭遇滑铁卢,现在想来像是一场噩梦。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多,是个夜袭的好时机。黑暗的田野里没有风,树叶不动,草也不动,有些萤火虫在飞,更多的是蚊子,嗡嗡的叫,围着人转,走路时咬,停下咬得更厉害。

杏年的手脚脸和暴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咬出不少小疙瘩,开始他还用手打,用手抓挠。后来蚊子四面围攻,打也打不过来,索性随它去,任由它咬,被咬处肿痛和痒痒,心事重重的他都顾不上挠了。

骆团长让他带领一连担任主攻,主攻的发起时间定在晚上十点钟。这是杏年加入新四军后的第一仗,第一仗就让自己带队担任主攻,他感谢领导的信任,精神振奋信心满满。

也许是云朦胧、雾朦胧、夜色太浓,向导带错了路,十点钟他们才到丹阳以西十几公里的河阳。杏年发现情况不对,回头找向导,带错路的向导却溜了,气得杏年想骂娘。

此时,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呜——”一道雪白的光柱照亮夜空,杏年命令:“沿着铁路快跑,就能到新丰火车站。”

一百多人跟着他,沿着铁路急促往东奔去,路边的灌木枝条抽打着人们的身子,高低坎坷的土块让人们磕磕跘跘。有人气愤地说,跘脚的土块像汉奸一样讨厌可恶。

他们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赶到新丰火车站以西一里地时,已是子夜,空气中弥漫着夜露和旧枕木的气味。

新丰火车站楼里的灯熄了,只有站台上两盏昏黄的灯,照着屋墙和铁轨。没有哨兵,没有值班的工人,整个车站静悄悄的。

一连长悄悄对杏年说:“不对呀,怎么这么静呢?也没见二连三连?”

二排长开玩笑说:“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

杏年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别卖弄,打仗呢。”他接着对一连长说,“可能是二连、三连见我们没到撤了吧,我看鬼子都睡了,又没有岗哨,我们打他个措手不及!”

“鬼子很狡猾,武器又好,我们没有几支好枪,没有兵力配合,不一定能赢啊。”一连长说。

“守一个车站能有多少兵力?我们一百多号人吃不了亏,不打我们不是白跑路了吗?打!准备战斗!”杏年下了打的决心。

“是!”一连长右手握着驳壳枪,左手一挥,喊一声“上!”带领战士们冲向火车站。大个子沈班长冲在最前面,跨过铁路上了站台,冲到火车站门口,一脚踹开了门,屋内竟空无一人。/apk/

随着踹门的声响,站台的灯瞬间都亮了,二楼的窗户全部打开,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从里面伸出,向冲上站台的人们开枪,沈班长第一个倒下。战士们举枪英勇还击,敌人居高临下,凭借武器的优势占了上风,二十几个战士倒在站台上。

杏年发现中了埋伏,立刻命令:“一二班掩护,其他人撤!”话音落地,他顺手打灭了站台上的几盏灯,借着夜色的掩护,七十多人安全撤离。

这一仗牺牲了四十多个战友,他悔恨和悲痛,若不是自己莽撞决策一意孤行,不会吃这一个败仗,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亡。许多熟悉的面孔再也见不到了,他痛彻心扉地悲伤难过,向纵队领导检讨,请求处分。/

数日后,处分下来了,记大过一次,营长降为排长。处分后的一天上午,纵队领导把杏年叫去,神情严肃地对他说:“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去不去?”

“去!有什么任务,我坚决完成!我要立功赎罪。”杏年两脚并拢,心情激动地说。

“那好,让你带二十个原自卫团的战士去投奔丹阳日伪军。”

杏年以为是开玩笑,看看张副总队长神情严肃又不像是开玩笑,便说:“当汉奸我不去,请领导换个别的任务,我要带队伍杀鬼子,给战友报仇。”

“现在不缺杀鬼子的人,缺的是枪支弹药,缺的是信息情报。”

“这么多人呢,比我本事大的很多,让别人去。”杏年推三阻四不愿意,不是怕困难和危险,入党以来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是怕顶汉奸的骂名,怕人们误解有口难辩,怕被除奸队不明不白地杀掉。

“我们考虑再三,还是你最合适,你是当地人,语言通、情况熟,另外你坐过国民党的牢,党员身份一直没暴露。眼下你受了处分,率部下投奔日伪军,成了顺理成章的理由,这也是领导从严处罚你的原因,苦肉计不苦,别人不信。”

杏年还想推辞,看张副总队长坦诚和期待的眼神,点头同意了。

“你此去有三个任务:一是取得日伪军信任,搞到情报;二是看准机会,给部队搞一些枪支弹药;三是除奸。每项任务都很重,也很危险,你既要完成任务,还要全身而退,不能有去无回。”

张副总队长说到这儿,宽厚的大手在杏年的厚实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似乎试试这副肩膀能不能挑起这副担子。接着他又说:“你带的这二十个人要严格挑选,必须立场坚定,素质好,靠得住,关键时刻用得上。另外,我们给你安排一个联络员,地下党员梁婷,她在丹阳城里的济元药店做药师,有事你和她联系。”

此时的杏年,人在新丰饭店,思绪到了远方。他遥望西方的天空,夕阳似金盘架在山峦之间,耸立的山峰云雾缭绕。那里是茅山,三十六峰横跨句容、金坛、丹阳、溧水诸县,新四军支队部就在山中的乾元观。那里有茂密的树林、竹林,有庙宇、茅舍、小溪、泉水、弯曲的小路。战友们现在做什么呢?列队操练、磨刀擦枪?还是学文化?他转身往东南看,视野里没什么障碍,可见长空中有一只鹰,渐飞渐远,似往皇塘方向飞。

人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一杯茶、一碗酒,一片云,就能把身体和灵魂唤醒,就能勾起对老家对亲人的思念。此时,他醒了,他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刺痛,不知他们是否平安?他离家不远,却不能和家人团聚,还要让家人蒙羞,有误解没法向同志向亲人诉说,他有些难过伤感,泪水涌入眼眶,只能期盼早日打败日寇,早日结束这痛苦的煎熬。

饭店后面有一座小院,院内一栋二层小楼,日军中队长伊藤在二楼办公。小楼后面一个大操场,原是县中学的操场,学校停课后,这里成了日伪军的训练场,一小队日本兵沿着环形跑道跑步,不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自从杏年投奔日伪军以来,伊藤今天是第四次请他吃饭。通过几次接触,他感觉伊藤绝非凡人,不知笑脸后面有多少阴谋诡计,不知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他时刻提醒自己要万分小心。

伊藤隔三差五宴请,他以为伊藤学曹操,为笼络关公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陈翻译是武进泰村人,杏年跟他套近乎,说自己外婆家也是泰村,两人觉得关系近了不少。今天他问戴眼镜的陈翻译,伊藤为什么老请他喝酒?陈翻译似笑非笑地问,“喜欢喝酒吗?”“一般。”“喝醉过吗?”“很少。”“你觉得酒是什么东西?”“见性也乱性,喝高了话多没分寸。”“你说得不错,危而观其惧,静而观其怠,醉而观其性。”

杏年明白了,宴无好宴,可能是鸿门宴,看似春风拂面,实是暗藏杀机。伊藤不是笼络他,而是对他的怀疑没有消失,还不信任他,不是把他当关公,是把他当黄盖,怀疑他来投诚是苦肉计、是诈降。伊藤认为人在不清醒时会说实话,他把酒当武器,想把他灌醉后问出实情。

下午他去了鸡羊市场,捡了几粒羊粪,用纸包了放在口袋里,他受不了羊粪的膻臭味,一嚼必恶心呕吐。这几粒是防备醉酒用的,他摸摸口袋里硬硬的犹如花生米一般的羊粪,肚里就有些恶心。

六点钟,天色渐暗,饭店里楼上楼下的灯都亮了,有客人三三两两的进来,在楼下的方桌边坐下。大包间的大圆桌上有各色瓜子点心和一壶碧螺春茶,一个小伙计在座位前摆放餐具,有大小盘子、筷子、勺子、大小酒杯、餐巾。冷菜开始上桌,有镇江肴肉,无锡酱骨,凉拌海蜇,桂花糯米藕等。

警察局长常增杰先到,他身形瘦削,长着一副骷髅般的脸,他楼上楼下看看,大门口派了四个警察,楼梯口站了两个便衣。随后上楼来的是剿匪大队长许长令,他身材粗壮,大头长脸,脸上因小时出天花,留下了一脸麻子,人称他许大麻子。

许大麻子有三好:抽烟,喝酒,嫖女人,身上常有三好留下的气味。杏年跟他话不投机,他也看不上杏年,第一次跟杏年见面,他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是黄盖,是假投诚。”

“你凭什么怀疑我?”

“要真投诚,为什么不把老婆孩子带来呢?”

“我还是光棍一条。”

“为什么不结婚呢?是不是匈奴未灭,不以家为呀?”

“我想家为,我想结婚,可是我又穷又傻,没人嫁我呀。”

“你还傻,一百个人的脑子加起来都不如你。”

“你高抬我了。”

第二次见面,许大麻子又说:“我看你这模样,教书还马马虎虎,打仗是不行,听说你指挥打新丰火车站,差点全军覆没,有没有这事啊?”

“有啊,丢人,那边把我军法从事,我没法呆了。”

“出点小岔子,代价这么大,真是倒霉鬼!

杏年从阳台回到包间,许大麻子进来了,往靠墙的沙发上一坐,掏出一根哈德门香烟点上,抽了几口,看着飘散的烟雾说:“丹阳的驻军少,上边也不派慰安妇,丹阳的军人也是人,也得吃喝玩乐。今天饭桌上我要向伊藤建议,把福生布店和隔壁的济元药店没收,两家房屋打通,重新装修一下,办一家专门招待军人的慰安院。我和伊藤说,你也说说,敲敲边鼓。”

杏年心里一惊,要办个军人妓院,不知多少妇女要掉入火坑了,那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和羞辱的命运。他听说在河北什么地方,日军抓了些妇女在军营做慰安妇,为方便日本兵,都不让女人穿衣服。为防止羊落虎口,丹阳绝对不能办军人妓院,他说:“许大队长,别出馊主意,你还嫌千疮百孔的国家不够乱,老百姓不够苦,办慰安院,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多少女人生不如死?”

许大麻子将小半截香烟摁在烟灰缸里,生气地说:“你别假正经,没点乐子,谁安心当兵?”

杏年觉得许大麻子不仅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害人精,他气愤地厉声质问:“你有姐妹,愿意让她们去妓院吗,丹阳人家愿意女人去妓院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许大麻子没想到杏年敢指责他,有些恼羞成怒,额上青筋鼓起,脸上麻子发红,嚷道:“也没说让你家女人来,你急吼吼的干什么?南京的日军,从高淳抓了二百多年轻女人做慰安妇,我们不好从金坛、从武进抓些大姑娘来当慰安妇,窝边草不吃,外面的草总可以吃吧。”

杏年没理他,他拿起一支烟,没点着火就折断往地上一扔,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恨汉奸,恨国民党无能,更恨日本人侵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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