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安容宾和西乡维持会长邸玉山是一起到的。安容宾脸上疙疙瘩瘩,像长了一张满是刺的脸。邸玉山头戴礼帽,穿黑绸衣裤,腰别短枪。他个子较高,长方形脸,右脸颊上一道百足虫那么长的伤疤,是他与地头蛇争一个水性杨花女人时,被地头蛇用菜刀砍的。
杏年看到邸玉山,便怒火中烧,恨不得上前用双手扼住他的咽喉,把他活活掐死。这家伙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当走狗,催粮逼租如狼似虎,他还带着日军杀害了两个地下党员和一个新四军家属,在除奸名单上,他名列第三。
伊藤和他的表妹敏子最后到,陈翻译跟在他们后面。伊藤看上去30多岁,五短身材,长着一张四方脸,一个狮子鼻,鼻下有一小撮黑乎乎的卫生胡。敏子20多岁,个子不高,穿着鲜艳的和服,梳着高髻,瓜子脸白里透红,文静中透出几分娇媚,颇有几分姿色。他们的父母都在满铁工作,他俩也在东北长大,会说一口流利的带东北口音的中国话。
伊藤让安县长坐在他右侧,杏年坐在他左侧,敏子坐在杏年旁边,这让想巴结敏子的许大麻子很不痛快,看敏子的眼神色眯眯的,看杏年的眼神带着醋意和杀气,就像饿狼盯着猎物的样子。
小伙计准备倒丹阳黄酒,伊藤摆摆手说:“黄酒虽好,劲不大,老喝乏味,今天喝劲大的白酒,喝洋河大曲。”
邸玉山手按着白酒杯,媚笑着说:“太君,我从来不喝白酒,一喝就醉。”
伊藤目露凶光说:“不行!今天男人都喝白酒,醉了,楼上有房间,可以睡觉。”
小伙计换来白酒,把每个酒杯斟满酒,伊藤端起面前的酒杯说:“国民党的军队不行,都逃到西南去了。茅山地区新四军游击队武器不行,弹药不足,也不堪一击,用不了三个月,长江以南就安定了。来,为我们的胜利,为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干杯!”
伊藤有点东北人喝酒的豪气,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鹰眼盯着每个人手中的杯子,一定要杯口朝下,不滴一滴酒才行。十杯酒喝完,每个人都喝了半斤,邸玉山醉了,脸红红的,目光呆滞,舌头僵直,说话结结巴巴,“大东亚共荣”几个字说了半天说不全,还把太君说成太太,让敏子忍俊不禁,用纤细玉指掩住樱桃似的小嘴笑。
伊藤皱了皱眉头说:“邸会长醉了,扶他到对面房间去休息。”
杏年自告奋勇说:“我来。”
他和小伙计把邸玉山扶到斜对面卧房,小伙子帮他脱衣脱鞋,照顾他躺下,又拉开被子给他盖好。杏年到阳台仔细观察了一下,阳台下堆着一些木头,阳台距围墙不远,围墙一人多高,围墙外就是小巷和民房,杏年记住阳台对面是沈记酒店的幌子。
他下楼一招手,坐在一张方桌边喝茶嗑瓜子的小许走过来,二人耳语几句,小许出门了。
杏年转身到厕所,摸出口袋里的几粒羊粪放入嘴里,咀嚼成糊状,往下一咽,顿时恶心难受,胃里翻腾起来,刚才吃下的酒菜全都吐了出来,气味难闻。他到大堂,找伙计要了一杯茶水漱了口,然后又上楼去。
杏年推门进包间,伊藤瞟了他一眼说:“干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上了下卫生间。”
“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许大麻子不失时机地嘲笑一句。
伊藤看着杏年微红的脸说:“你不在,我们喝了两杯,你先补上。”
杏年无奈,只得连喝两杯,放下酒杯,胃里热乎乎的。
伊藤和杏年天南海北的聊起来,问杏年读过的书,当兵的经历,问杏年为什么还没娶亲?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还问杏年偷袭新丰火车站失手的过程,最后问当保安队长干得顺心不顺心,工作上有什么建议?对每个问题,杏年都小心谨慎又似乎很轻松老实地答着,伊藤也好像漫不经心地听着。
借着二人说话的空当,许大麻子赶紧把办军人慰安院的想法说了,伊藤嘴里嚼着糯米饭团,问杏年什么意见。
杏年说:“事情都是有利有弊。”
“办军人慰安院是利大,还是弊大?办好,还是不办好?”伊藤眼睛盯着杏年的眼睛问。
“中国有句老话,有欲无勇,没勇怎么战胜敌人呢,慰安院还是不办好。”/
“姓蒋的,你别胡说八道!我没听说什么有欲无勇的老话。”许大麻子气哼哼地说。
“你大老粗一个,当然不知道。”杏年不客气地说。
警察局长常增杰说:“我只知道《论语》中有‘人有欲,则无刚’,不知道蒋队长的话出自何典?”
杏年说:“无刚,不就是无勇么。”
安县长笑着说:“你们不要争,都听太君的,太君,你说。”
伊藤不置可否地说:“再说吧,为了精诚团结,大家再干一杯。”
大家又喝了一杯,伊藤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们互相敬酒。”
警察局长常增杰和杏年喝了一杯,安县长是个酗酒而放荡的人,他端了酒杯来敬杏年,杏年摇摇手说:“酒不喝三,路不走四,我不能跟你喝。”
“什么酒不喝三?”
“不跟三个人喝,不连喝三杯。”
“又是你穿凿附会吧?”安县长拍拍杏年肩膀说,“丹阳人不是这么说的,丹阳人说酒不喝三,是强灌的酒不喝,便宜酒不喝,闷酒不喝。”
“对,强灌的酒不喝,你灌我的酒,我不喝了,我要醉了。”
“醉的人都说自己能喝,说自己醉的人都没醉,喝!”伊藤是中国通,对中国酒桌上的话也很熟悉。
杏年又喝一杯,接着又和许大麻子喝了两杯酒,头真有点晕了。他提醒自己,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喝,他知道自己的酒量。
他把杯子倒满酒,斜眼看看身边的敏子,敏子模样端正,她是丹阳火车站的副主任,有时穿军装,有时着便衣,今天她穿了件白底粉红小花的旗袍。
杏年说:“日本女人都穿和服,我看敏子小姐穿中国旗袍也很美,这件旗袍的花色也好看,就是专门给敏子小姐设计的。”说完,他朝敏子打了一个喷嚏,又把脸凑到敏子的胸前去看看说,“喔,不是樱花,我看着像樱花呢。”
敏子非常尴尬,往边上推了推杏年,拿手绢擦旗袍上的鼻涕,皱起眉头对伊藤说:“哥哥,你们别喝了,我看杏年君醉了。”
“没醉,我没醉,我家的猫、我家的狗,从来都喝不醉。”杏年端起酒杯,身子又向敏子靠过去说,“敏子真漂亮,中国有四大美女,敏子是第五大美女,我敬美女一杯。”
他手一晃杯子一歪,酒洒在敏子的大腿旗袍上,杏年赶紧用左手去抹,敏子的脸更红了,她把杏年的手拿开放到桌上,杏年把手放在自己嘴里舔舔,又放在鼻子下闻闻,说了句:“好香,好香。”
许大麻子哈哈大笑说:“没用的东西!半斤多酒就醉了。”
伊藤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扶杏年君去休息。”
杏年被安排在二楼最南端的一间卧房,刚脱衣脱鞋躺下,伊藤就来了,身后跟着戴眼镜的陈翻译。伊藤在床边坐下,拍拍杏年的肩,没有反应,又拍拍他的脸,他才半睁开眼睛。
杏年知道伊藤来听酒后真言了,便故意用力朝他吐一口酒气,含糊不清地说:“团长来晚了,罚酒三杯,罚酒三杯……”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伊藤觉得可乐,笑一笑问:“你是党员吗?”
杏年没有回答,陈翻译又拍拍他的脸,用带常州口音的普通话大声问:“团长问你,你是党员吗?”
“我-我是党—党员。”杏年嘟嘟囔囔地说。
“入的什么党?”
“同……同盟党。”
“你是老四吗?”
杏年知道有人称新四军为老四,他故意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老-老三……我家没……没老四……”
“你为什么投诚?”
“为了喝酒……喝酒……”
“还有呢?”
“人要……要识时务,你……你打败不了他们,那就……就加入他们。”
陈翻译不停的拍打着杏年的脸,杏年才胡言乱语地完成了伊藤的提问,伊藤自以为得计地笑了一笑,起身说:“我们走吧,让他睡觉。”
夜深了,嘈杂声渐渐没有了,偶有巡逻的汽车驶过街道的轰隆声,还有池塘青蛙呱呱的叫声。窗外有萤火虫在飞,绿光一闪一闪,如流星划过夜空。潮湿的风带着树草味,有气无力的在窗外徘徊,犹豫不决是进是退。
杏年希望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然而没有,只听到草丛里的小虫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日本人什么时候滚蛋。他睡不着,仰面躺着,看看黑暗的屋顶,手摸着下巴上短短黑黑的胡茬。那个汉奸早已醉入梦乡了,这是动手的最好时机,怎么还没有动静?小许把情报送出去了吗?游击队能不能来呢?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又等了一会儿,杏年见楼里没有动静,决定自己动手。他爬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前,掀开花布窗帘一角向外看,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丝被灯光照着,像无数钢针射向地面。他轻轻开门出去,楼道里黑乎乎,只有楼梯口有一点昏黄的光亮。周围静悄悄,外面的雨声如鸟的心跳般微弱,杏年听起来却像震天动地的吼叫。
他蹑手蹑脚悄悄走到邸玉山的房门前,手握住门把手,刚要转动的一瞬间,听到邸玉山重重的鼾声,还有一声轻轻的干咳声,接着传来一声嘘声。他心里一惊,立刻反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关好门,一声枪响传来。
杏年走到窗前,把花布窗帘掀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向下看去,借着楼后小巷里昏黄的灯光,除钢针一样的雨丝,还冒出不少持枪的黑黑的身影。
围墙外的警察在追赶一个人,逃跑的人拐过墙角就不见了。杏年此时心砰砰跳,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逃跑的是什么人,是来除奸的人吗?不知他逃脱了没有?若被抓了,自己会不会暴露?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安排,伊藤真是诡计多端,既想把自己灌醉考察自己,又把邸玉山灌醉,设下埋伏和圈套,诱捕来除奸的人,杏年在心中祈祷,但愿来除奸的人能顺利脱身。
第二天吃了早饭,伊藤的手下来叫杏年去他办公室,杏年进门,见常增杰已经先到了,杏年问:“你知道叫咱们什么事吗?”
“昨晚闹腾那么凶,你没听见?”
杏年脸上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地说:“我昨晚喝多了,睡得像死猪一样,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昨晚伊藤中队长布了一个局,让邸会长做诱饵,在他屋里开了窗户,安排了三个人,楼下埋伏了二十个人,等新四军游击队来除奸。谁知来了一个小偷,翻墙入室,打乱了计划,埋伏在窗下的警察开了一枪,要没那一枪,也许能抓住来除奸的人,顺藤摸瓜就能查出内奸。”
杏年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他有些后怕,黑夜并非游击队的专利,敌人也在夜晚搞阴谋诡计,自己差点就上了伊藤的圈套。楼道传来皮靴重重踏地的声音,伊藤怒气冲冲进门,脸色铁青,见了常增杰,抬起手,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厉声责问:“谁开的枪?为什么开枪?”
常增杰一手捂住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胆怯地报告:“是一个兄弟,太紧张,走火了。”
“混蛋!”伊藤狠狠踢了常增杰一脚,又把怒气转向杏年,“游击队都敢到城里来杀人,敢到皇军眼皮底下来杀人,你这个保安队长太失职了!”
“太君,保安队眼下只有二十几个人,实在是管不过来,要对付游击队,至少也得一百多人,现在差得多呢。”杏年回答。
“人手不够,你负责招人,扩大保安队,先招三十个。”
“枪呢?”
“马上有物资送来,到时给你配,先招人训练。”
从伊藤办公室出来,有一队日本兵扛着三八枪从操场走过,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光。杏年心头一亮,他想:等招了人,有了枪,就给新四军弄上十几支,风从面前吹过,他闻到风中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心里有一种小有进展的愉悦和激动。
竖起招军旗,便有吃粮人,杏年派人在县城和各乡张贴告示招保安队员,不到一个月,便招了三十人,都是杏年挑选的十八到二十三岁的正派青年。
杏年给每人发了一根五尺长的木棍,每天吃了早饭,便在县中操场上一对一练刺杀。伊藤有时站在后阳台观看,队伍行进整齐,拼刺杀时的呐喊声震动伊藤的耳膜,他觉得杏年的新兵训练有模有样,一看就是从军校出来的高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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