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以后,王燕家的木工活做完了。收工这天,天空阴沉沉的。明孝按王燕的吩咐,把新桌椅搬到楼上的房间,把蓬松的刨花木屑扫了,堆到晒场上晒,留作冬天生脚炉用。
吴二奋先把木匠家伙送回家,过来吃了晚饭,又把长作凳往肩上一扛就要出门,明孝吼一声:“放下!”
吴二奋没有放下,转过脸问:“怎么啦?”
“你用寿海家的木头做这么一条长凳,工钱结给你了,长凳不能拿走!”
“这木凳这么长这么宽,又很笨重,留在他家也没有用。”
“他家没用你有用,回去拆拆,做三张板凳卖钱,还是给自己打一个棺材?”明孝愤怒地说。
“你别咒我!主人都没说话,关你屁事?”吴二奋强词夺理。
王燕听到楼下争吵,从楼上下来说:“让二奋拿走吧,今后他干活还能用,留在家里没有什么用。”
吴二奋瞪了明孝一眼,理直气壮地扛着长作凳从西院门走了。
明孝简直要气疯了,他对王燕说:“那作凳是你家的木头,在你家干活时做的,工钱都给了,作凳不该让他拿走,实在用不着,我劈了烧火也行,便宜了那小子。”
“算了,做匠人的总要贪点占点,他用的都是好木头,真劈了当柴烧也可惜了,给他吧。”。
转眼到了初夏,麦穗沉重地低下头,等待收割的镰刀。麦子收割后,便是耕地、车水、插秧,秧插下半个月,都在水地里扎下了根。太阳看见秧苗都返青挺直立起身子,兴奋地扑到它们绿茵茵的身体上,金色的光和秧苗一起随风晃动着,空气中有水田潮气及野花野草的味道。/
这天上午,阳光懒懒地在大地上移动。明孝头戴草帽赤着脚,肩扛着竹耥去田里耘耥松泥除草,走过李青安家门口,看到他和老婆正准备扬麦,便问:“青安,你扬麦啊?”
“是啊,你来得正好,我又忘记扬麦时怎么祈祷了,你给我说说。”
“你真笨,年年教年年忘。”明孝皱着鼻子说。
“你再教一次,这次保证记住了。”李青安笑着说。
“壮谷好谷落黄金,神农菩萨给个好年成。”
“晒谷时怎么说?”
“我要去耥草呢,有空再说。”
“麻烦你,顺便看看我家的秧好耥了没有?”
“栽了半个月以上就可以。”明孝边说边往村外稻田去。他是村上公认的种田能手,要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明孝就是村里的种田状元,不仅各种农活干得好,还知道里面的习俗和来由,知道各种祈祷语和礼仪。比如开秧门,拔第一把秧时,要背对着太阳,嘴里说:“稻结秧,母抱子,母子安,多结子。”关秧门时,要绕田埂走一圈,祷告稻神、土地神保佑秧苗快长。
明孝认为做人要守规矩,种田也要守规矩,不守规矩就要倒霉。他走到秧田边,把裤管卷到膝盖上面,想到是插秧后头一次除草,要在田头骂稗草等杂草,便大声骂道:“三草精,害死人,斩你头,除你根,父不了,有儿孙,嘘,嘘,嘘!”
穿了件破褂子的王三先从旁边走过,去豆田挖沟,他说:“明孝,你的帽子不错。”
“一个旧帽子,有什么好的。”
“颜色好啊,绿绿的,多好看啊!”
“王八蛋!你胡说八道,老子抽你!”明孝举起八尺长耥要打他。
王三先快步跑了,回头见明孝没追,站住大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胡说不胡说,你回去看看,你给人家种田,人家帮你种田呢!”
明孝气得脸红脖子粗,心里全是愤怒和屈辱,王三先的话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不时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也常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老婆的表现也可疑,在家总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话也不多,有时还说谎,说去了谁家,实际上没有去。以前喜欢房事,恨不得天天有,现在个把月一次,还不情不愿。想到这些,他心里如长了草,没心思干活,从田里上来,赤脚走到小河边,在有野花的田埂上坐下想心事,眼睛不时朝村上瞄着,不时又看看河水。
河水清澈,河中间有两条青皮水蛇在**,像两根两尺左右长的小绳子缠绕在一起。明孝想,蛇怎么和有的人一样,也不要脸,光天化日就干这种下流事,怪不得蛇和猪八戒一样,也被玉皇大帝从天上赶到人间。
他捡了块石块朝蛇扔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两条蛇吓了一跳,两个青绿的身体停止转动,惊慌失措地分开,双双下潜水中不见了。明孝嘴咧了一下,眼睛从波光粼粼的水面,转向有楼房有平房的村子。
没多久,他看见詹金秀出了门,头发梳的溜光,换了身干净蓝布花衣服,正脚步轻快地往吴二奋家去。
明孝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立刻站起来,顾不得穿鞋,就往村里跑去。经过村西老丁家时,进去借了一把砍刀,气冲冲的直奔吴二奋家。前门从里边拴着推不开,明孝翻墙进去,从后门进屋,看到了在床上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吴二奋和詹金秀。
他怒发上冲冠,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拿砍刀朝吴二奋扔去,吴二奋头一偏躲过,砍刀落在床里面。明孝搬起没油漆的木椅朝吴二奋砸去,他又一躲,发出椅子和床撞击的声音。明孝到床里拿起砍刀,想先收拾吴二奋,不料吴二奋已经跑了,詹金秀也趁机出门过小桥往东跑去。吴二奋跑得快,明孝追不上,便转身来追詹金秀,边追边骂:“贱人!骚货!”
王燕家院里新栽的两棵树都结了果,桃树前年结了三个,去年没结,今年结了十几个桃子。海棠树已经挂了数不清的小海棠果,树干上一个小蜗牛在努力向上爬着,每向上挪一点,小锅一样的壳便晃动一下。王燕在海棠树下扫落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还有呼喊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忙走出院子西门,往人声喧嚣处看。
小沟塘南边聚集了不少人,看着披头散发的詹金秀,从大塘南边小桥跑过来,拼命往东跑。她衣冠不整,边跑边回头看,边跑边整理衣服。她跑到自家门前,犹豫迟疑了一下,没有进屋,往东从小沟塘西边跑到王燕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寿海娘,你救救我,明孝要杀我!”她慌里慌张的朝后看,明孝手拿砍刀追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闹到要动刀了?你到屋里去,我说他。”王燕很是意外,不知道两口子闹什么矛盾。
詹金秀前脚刚从西门逃进楼里,紧追不舍的明孝后脚就赶到了,他赤着脚,卷着裤管,一看就是刚从田里跑回来的。
王燕对怒气冲冲的明孝说:“你发什么疯?大白天拿刀杀人!”
“她跟吴二奋那王八蛋上床,气死我了!”明孝的脸上如抹了血,眼睛里冒着火。
“这事可不能听人瞎说。”
“我不是听人瞎说,我捉奸在床了。”
“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杀人犯法!”王燕说着,夺下明孝手里的砍刀,扔在地上。
“我咽不下这口气。”明孝牙根咬的咯咯响,眼中流出屈辱的泪,像个木头人似的怔怔地看着王燕。
“你杀了她,也不能白杀,你得抵命,书海和书兰怎么办?你想了吗?要干活就去干活,不干活就歇歇,我去问问金秀,我说说她。”
明孝看着神情严肃的王燕,不敢进楼去打老婆,无奈地摇摇头,嘴里喘着粗气,弯腰捡起砍刀往田里去。他这会儿没有心思干活,往田埂上一坐,呆呆的看着田野,绿绿的麦浪像海浪一样被风推着,一波一波向前去,消失在天地之间。
再过一段时间,离合风一吹,绿浪将变成金浪,田野里荡漾着浓浓的麦香。掐一朵麦穗,放在手心里,揉搓几下,吹去麦皮,剩下饱满的麦粒,放在嘴里一嚼,满口浆汁,又香又甜,使人陶醉。田地是有情的,一分耕耘就会有一分收获,有些人的心不如田地,你付出全部辛劳却没有回报,还要往你心上捅一刀,让你痛苦伤心。
詹金秀有肠炎,每年夏天要拉一回肚子,一拉一个月,拉得人面黄肌瘦。按照偏方,每次都要用野丝瓜瓤煮水,连喝一周才能好。夜丝瓜只有茅山的悬崖峭壁上才有,每年秋天农忙之后,明孝便带个小被子,背上一袋馒头,拿上砍刀上茅山去寻野丝瓜,采回来晒干,留到来年发病时用。在山上困了,在树下睡一会儿,饿了啃个馒头,喝口泉水。馒头吃完了,便吃野菜野果充饥,直至采到足够的野丝瓜才下山。有一次碰上了狼,他爬到树上躲了一天一夜,狼才离开。有一次鬼子搜山,鬼子把他当成新四军的侦察员,砰砰砰开枪,幸亏他逃得快,才捡了条性命。
为了妻子,他不怕辛苦,他觉得妻子的命和自己是连在一起的,要不成亲前两个人合八字,为什么合得上呢?有人说,贫穷使男人潦倒,饥饿使女人堕落,他觉得这话不对,吴二奋并不贫穷,他老婆也不饥饿,粮食不够吃,他也是省给她吃,吃得肉乎乎的。真该饿她七天七夜,看她还骚不骚!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朝地上吐口唾沫,唾沫吞没了一只蚂蚁,他觉得蚂蚁就是詹金秀。
吴二奋更不是个东西,那年大旱,老天干打雷不下雨,河塘干得见了底,一些从不打井的村子也找人打井,吴二奋的爹看到打井生意好,放下锯子,拿起铁锹,带着儿子给人家打井。
在白马镇,父子俩苦苦干了九天,挖下去十几丈深,还滴水未见,深井像大烟囱一样干得冒烟。二奋爹累得一筐土都提不动了,请明孝帮忙,那天吴二奋下井刨土,明孝站在井口,一筐一筐往上提土。突然,“嘭!”的一下,井下传来沉闷的声响,吴二奋惨叫一声,一股黑烟从井下冒上来,气味恶臭呛鼻子,二奋爹急的朝井下大叫:“二奋!二奋!”井下没有二奋的回声,老头急得哭了。/apk/
明孝说:“你快去叫人,我下去看看。”明孝把麻绳一头绕在井口的架子上系好,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徐徐下到井底,看到一个草帽大小的洞口往外冒着黑烟,他忙憋住气,铲土堵死了洞口,他用手在二奋的鼻子下试了试,还有呼吸,赶快解开自己腰上的麻绳,系在二奋的腰上,朝井口一挥手,二奋被拉了上去。等绳子再扔下来,明孝勉强把绳子系在自己腰上,人被往上拉时就昏过去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等明孝清醒,二奋已经没什么事,二奋爹对儿子说:“这次多亏明孝,要不你小子命就没了,为了救你,他还差点搭上一条命。”
吴二奋说:“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定当报答。”
“这个狗日的,我救他一命,他居然恩将仇报,来抢我的老婆,当初,真应该让他让毒气毒死。”明孝又恨又怒,畜生!他又骂一句,又朝地上吐口唾沫,唾沫又包住了一只蚂蚁,他觉得蚂蚁就是吴二奋。
太阳西斜,飞鸟归林,一群群喜鹊,一群群乌鸦,叽叽喳喳叫着往村上飞。
明孝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家走,看看手里的砍刀,是村西老丁家的,得去还给人家,便从大塘西岸往村上去。他走到老丁家墙西茅缸边,往南一看,发现吴二奋正在自家码头上洗脚,顿时怒火又起,砍刀也不还了,大步朝吴二奋家奔去。吴二奋刚洗了一只脚,抬头看见明孝跑来,知道是祸躲不过,他担心的暴风雨又来了。
他赶紧穿上鞋,拔腿就往陈官塘北村跑,跑到陈官塘北村东边,看到明孝紧追不舍,进村也无处可躲,又转身向北,朝大兴塘北边的树林跑去。明孝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带着怒气和杀气,边追边骂:“狗日的!敢做敢当,有种你别跑!有种你别跑!”
太阳有一半落地了,天空还很明亮,大兴塘河水泛着波光,岸边杨树上的几只鸟被又怒又恨的明孝吓着了,惊慌失措地向树林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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