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十五 寿凤回家(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558 字 7个月前

河面上有了光亮,大概是弯弯的月牙升上天空了。

蹲在水洞里的寿凤腰有些酸痛,她看到月光,就像看到家里的镜子,她开始想家了。前几天,吕书记还让她抽空回家看看,离家很多年了,她确实非常想念母亲和何家庄,非常想回家看看。有几次,她为了工作,到了常州和金坛,离家不远,回家很方便,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去。她有顾虑,怕自己的身份连累家人,怕见面后,让母亲牵肠挂肚为自己担忧。万一自己牺牲了,会让母亲痛不欲生。不如等胜利了,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回家去。

在寿凤的记忆里,母亲常穿一件兰花布的大襟上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人中稍长的鹅蛋形脸上总带着慈祥的笑容,她做的红烧鳝段很好吃,烙的鸡蛋韭菜饼和包的猪肉馄饨也很好吃。母亲的字写得好,过年时,村上人家都请她写春联写福字。

寿凤也想弟弟,寿海该成家了,也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寿海人品好,又善良,还有才气,哪个姑娘能嫁给他也是福气。

寿凤还想告诉母亲,自己有了心上人了,他叫周万里,比自己大五岁,是溧阳陈家桥人。小伙子个子高高大大,有文化,人忠厚,打仗机智勇敢。他们志趣相投,都有高尚的灵魂,都选定了为革命献身的事业。他们商定,打败了国民党,建立了新中国就结婚。

人间最美四月天,此时的何家庄也不例外,早上起来,河塘上村子里到处飘着一层薄雾,太阳冉冉升起,薄雾和炊烟慢慢散去。到了中午,暖阳当头,蔚蓝的天空云彩不多,如白绢如彩带,缓缓移动温柔飘逸。燕子、黄鹂、喜鹊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着,发出不同的悦耳的叫声。田野里是正在抽穗的麦子,绿海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田埂上河堤上各种野花竞相开放,香味扑鼻。

大塘里碧波荡漾,有人䈒河泥,有人撑船,有人撒网,一片火热的生活景象。还有芦花鸭和大白鹅拨着青波,旁若无人地从船边游过。村上的树和竹子都想扩大地盘,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都占据了,有的还伸到河里和菜地里,在风中夸耀着自己的高大和翠绿。

夕阳西下时,西方的天空五彩斑斓,地平线上有一抹胭脂。在天的东边,半个月亮已悄然升起,看着荷锄归来的村民,看着抱住牛屁股倒骑牛背的牧童,还有从河塘上岸的鸭子,扇动翅膀下一场小雨,嘎嘎叫着各自回家。

想到风景秀丽的老家,想到江南即将解放,寿凤心潮澎湃兴奋不已。

天完全黑下来了,弯弯的月亮升高了,照着天空,也照在水中,月亮周围是淡淡的云彩,风吹天上的云,水里的云也在移动,一条鱼咬了一下垂于水中的竹叶,寿凤轻轻划了一下水,那鱼嗖的一下游走了。

寿凤不敢抬头游,只是在有竹丛遮挡的地方,才将头浮出水面,换一口气,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夜晚的空气有点凉,有点野花的香味。她呼吸几口气后,再次潜入水里,往前面一个竹丛游去,潜水游时,手能扒拉到水草和河底的河泥,软软的如煮烂的碎面皮一般。

她身上冷,腿有点酸,肚子咕咕叫了,中午吃的一碗酱油面早消化干净。她终于游到靠近南岸的一丛竹子边,头浮出水面,伸手撸掉头上流到脸上的河水。举目北顾,目莲书院的屋子灯都亮着,隐约还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堤坝像一条长龙,趴在河的中间,桥的两端也有人走动。不过,只要她上了岸,奔向竹林时,坝上的人肯定追不上,等到那些人追过来,她已消失在夜幕笼罩的竹林中了。

她确定自己可以上岸了,穿过一百多米的草坡就可以回到游击队,可以见到心上人。渡江战役即将开始,胜利就在眼前,回家看母亲、看弟弟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个多时辰以前,副总队长曾启照在带人抓捕寿凤时,寿凤跳入河中,曾启照便在南岸和树林里都安排了岗哨,等待抓捕寿凤,不但有明哨还有暗岗。由于寿凤迟迟没有露面,两个暗岗困倦难熬,先后靠在树干睡着了。

这期间,副总队长任志新打死了曾启照,重扛起义大旗,下令撤掉了所有监视河面的士兵,自己带几个人守在石桥处,等候寿凤上岸。

这一切,两个暗哨完全不知晓,等他们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周围已空无一人,二人便扛枪回营。走到堤坝时,发现一个黑影从水里爬上岸,二人很紧张,屏住呼吸,知道一定是跳入河中的共军,一个问:“打不打?”

“打吧,能立功呢,撞到咱们枪口上了,今天该咱俩交好运。”

二人一起举枪瞄准从草坡向竹林奔跑过去的身影,扣动了扳机,砰砰两声枪响,任志新听到了,急得大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

子弹从寿凤耳旁飞过,她没有害怕和犹豫,飞快地钻进了幽暗的竹林,后面传来任志新喊她的声音,她不知真假,没有停留,快步往前奔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前面有火光,有说话声音,她站下观察,提着马灯走路的人们越来越近,她发现是游击队的同志们,走在前面的是小胡和吕新国书记,他们接她来了。

寿凤双手抱胸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吕书记,吕书记看到了浑身湿漉漉冷得发抖的寿风说:“你辛苦了,快穿衣服。”

有人脱下衣服给寿凤套上,寿凤有些内疚地说:“吕书记,起义计划没有成功,曾启照打乱了计划,我没完成任务。”

吕书记笑着说:“你任务完成的很好,我告诉你,任志新把曾启照打死了,起义照常进行,我们明天就带人去接管收编。”

寿凤脸上乐开了花,高兴地说:“太好了!任志新在大坝上喊我,说他打死了曾启照,起义按原计划进行,我还以为他是诈我呢,没想到是真的。”

“他们一共是五个大队,我们明天带五十几个干部过去,一个大队分配十名干部,负责接管收编工作。”

第二天上午,游击队吕书记带着寿凤、小胡等五十几名干部来到目莲书院,任志新带着中队以上干部列队在门口欢迎。

走进会议室,任志新有些忧虑地说,五个大队,四个大队都没问题,都同意起义了。驻守在瓦屋镇的三大队大队长奚尚任是曾启照的死党,他顽固反对起义,派人与驻扎在安徽郎溪的国民党九十三师联系,准备投靠汤恩伯,听说九十三师已往溧阳这边移动,怎么办?

吕新国书记是急性子,说话像打机关枪,他当机立断说:“瓦屋镇离这里只有28里,我带一个大队去瓦屋镇,先礼后兵,不能让三大队投向九十三师。”

任志新问:“其他人怎么办?”

“你们起义的事,国民党肯定知道了,马上就要派军队来围剿。目莲书院这一带无险可守,你和游击队姜大明副队长带队伍马上向南山、锅底山和曹山转移,以三山民主联军的旗帜开展游击战,配合解放军渡江战役,好吗?”

任志新点头同意,和姜大明副队长带领队伍向南山、锅底山开拔。吕新国书记带着一大队前往瓦屋镇,他看到寿凤跟在身后,站下说:“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回上海复命吧。我建议你先回家看看,从常州乘火车去上海还方便些。”

寿凤摇摇头说:“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把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三大队的问题不管如何解决,你都已经完成任务了,你回家看看吧,你不想娘,你娘还想你呢。”

寿凤笑着说:“谢谢领导关心!不在乎这一两天时间,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就走。另外这边的情况我熟,三大队有一个中队长叫信力宏,是周万里的表兄,我觉得能利用这个关系做做他的工作,争取他配合我们的起义工作。”

吕书记见寿凤态度坚决,说得有理,也就同意了,寿凤很高兴,出门开心地哼起了最近学会的一首歌:

蒋介石,你这个坏东西……

囤积居奇,抬高物价,

扰乱金融,破坏抗战都是你,

你这个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

……

下午3点,吕书记带队伍到了瓦屋镇西边的树林里,他召集中队以上干部开会,商量如何解决三大队的问题?有人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就打。

寿凤不同意,她说:“我们和他们人数差不多,硬拼伤亡太大,顽固不化的人应该是少数。我的想法是再争取一下信力宏,能不战而胜最好。”

吕书记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风险大,万一信力宏与奚尚任穿一条裤子,六亲不认,你就危险了。”

寿凤自信地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有点头脑和正义感的人,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我有信心。”

吕书记说:“那就试试吧,不行就撤,还是你和小胡去。”

一会儿,寿凤和小胡换了老百姓的对襟褂子衣服,沿着山路前往瓦屋镇。

小胡是当地人,熟悉情况,他走在前面,寿凤跟在后面,像一对走亲戚的小夫妻。

离镇半里,有一小竹林,有一些竹子开了花,寿凤说:“竹子开花,就要搬家。”

“什么意思?”

“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就要衰败了。”

“这么说,国民党现在是竹子开花了。”

“差不多,南京、镇江的国民党都忙着搬家呢,起义成功,就堵住了他们搬家的路了。”

到了镇上,他们先找到地下党员老林,他在饭馆当伙计,和三大队的一些军官很熟。寿凤让他把信力宏找来,他出去半个小时,就把信力宏找来了。寿凤向他亮明身份,说了自己和周万里的关系,然后讲了形势和政策,信力宏是明事理的人,当即答应配合行动。

他们约定:天黑以后以敲锣三声为号,他就带队伍冲进大队部,先杀了奚尚任,游击队从外面进攻,内外夹攻,争取三大队顺利起义。

寿凤觉得这个方法好,她让小胡回去报告,她跟着老林去杂货店买铜锣。

天黑以后,吕书记带着队伍悄悄进了镇,埋伏在三大队营房的外面,寿凤看时机到了,走到门外,用力敲响了铜锣,“当当当”的洪亮的铜锣声在小镇上空来回荡漾。

信力宏听到铜锣声,带着三十几个部下冲进大队部,没等奚尚任反应过来,就一枪将他击毙,信力宏跳上桌子喊道:“我们起义了!反抗者和奚尚任同样的下场。”

他一呼百应,大家都同意起义,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这时,几十名游击队员,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也都齐聚三大队营房,大家商量明天下午返回目莲书院,不愿意起义的给路费回家。

第二天上午,吕书记遣散了要回家的军官士兵,带着剩余的三百多人往目莲书院去。

天黑时分,他们到了目莲书院,不巧碰上了汤恩伯派来围剿的国民党军队,寿凤让吕书记带队先进入南山,她带一个排进行掩护。/

阻击战打了一个半小时,寿凤亲手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她也受了伤,一颗子弹打中大腿,另一颗子弹打中胸部,流出鲜红的血,人倒在草地上,昏了过去。

昏迷中,她梦见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两边是久经风霜的大树,树干粗糙多节,树枝交叠错落宛如华盖,树的外面是千万座大山,树和山的上面是瀑布般的暴风雨。一会儿,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枝缝,照在新房上,新房里是新婚的床,还有婴儿的小床,喜气洋洋的新房墙壁上,有她和新郎的大照片。

瞬间,寿凤醒来,她坚强地转过身,仰望着夜空,苍穹缀满了会眨眼的星星。她两只晶莹的大眼睛,像天上两颗闪烁的星星,似乎在寻找何家庄上方的一片星空。她的耳朵也动了一下,朝着北边,似乎是想听听渡江战役的隆隆炮声。

她的嘴也动了动,似乎是说,娘,我想你了,想吃你烧的菜,想穿你做的鞋。娘,我要回来了,你的寿凤要回家来了。娘一定炒了一锅香喷喷的花生了,还记得,有一次跟母亲去地里拔花生,母亲双手抓住花生根上部,使劲往上一提,整棵花生就拔出来了。她学着母亲的样子使劲拔,花生没拔出来,手一滑,人往后摔了个大跟头,让在田埂上放牛的小石头哈哈大笑。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家里的楼房,看到了屋后高高的大杨树,有一棵大杨树的树冠居然高过了楼顶。她想起来跑,快些跑,可是腿软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疲劳得走不动了,她觉得路又变长了,楼房又远了,她在天亮前走不到家了。

弯月升到了幽暗的瓦屋山上空,惨淡的月光如白色丧服,穿在树木和竹林上,盖在草地和河塘上,还像一面大旗盖在短暂和不朽的生命上,盖在善良和伟大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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