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记挂着郑家的事,玉珠连白天的差事也无精打采,频频地出错,引得张胜回头看了她好几回。玉珠心知于此事无益,只是到底担心,心不由己。
秦铮也得知了此事,想起之前在郑府时受过郑览的照顾,他特意去了一趟侯府,玉珠也趁机让他带了些滋补的药材给郑览。事到如今,她所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太医院这边,也因玉珠在验校医书时新加入的一道草药而引起了整个太医院的轩然大波。那日玉珠正好整理到蛇毒这一章,因她在现代时去乡下曾被蛇咬伤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特意从做中医的祖父和叔叔那里搜集过不少治疗蛇毒的方子,故颇有心得,便将那几个方子都悉数添了上去,没想到这一添,就引出了大麻烦。
每日编好的章节原本都要先给孙大夫过目的,因这两日宫里太后身体抱恙,孙大夫常在后宫奉药,并不在太医院,故这事儿就给耽搁了下来。没想到搁在孙大夫房里的誊抄本竟被人翻开,结果就闹出了事来。
这日玉珠才进了太医院,就见张胜一脸慌张地朝她直招手,玉珠不解地走近了,他赶紧将她拉到拐角无人处,紧张兮兮地小声道:“赶紧去找孙大人过来,刘大夫唤了一大群御医过来,要寻你书里的不是,我父亲已经被叫过去了。”
玉珠不解道:“所为何事?”
“说是那蛇毒的方子有问题。”张胜一脸无奈,苦笑两声,又道:“我们二人资历尚浅,如此年纪就被委以重任,虽说太医院里诸位不明说,但暗地里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就算今儿不出此事,也会有其他的事儿,左右躲不掉。”
玉珠略一思索,就知道出问题的方子是哪一个,但她对此十分自信,自然不惧太医院的各位。更何况,照张胜的说法,日后这样的责难只多不少,总不能每次都让孙大夫来解决。唯有将他们狠狠地震住了,日后想要再闹,也要仔细斟酌一番。
想到此处,玉珠朝张胜笑笑,一脸镇定地道:“无妨,我去看看。不必特意麻烦师父过来了。”说罢,深呼吸了一口气,大踏着步子走进去。
太医院的大厅里满满的都是人,有坐有站。因孙大夫不在。大厅上首的位子上端坐着太医院院判,张胜的父亲张天武,下首是诸位御医和低品级的吏目们。众人见玉珠进来,都齐齐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眼神中有艳羡嫉妒的,有坐看好戏的,有关切焦急,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玉珠嘴角含笑,缓缓步入大厅,仿佛没有瞧见众人一般淡然地朝张院判行礼问安。
张院判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先坐下。待她坐好了,张院判才轻咳一声切入正题,问道:“秦大人,你看看,这方子是不是你的?”他将那誊抄本让到太医院小厮手中,那小厮躬身接过,回头将本子递给玉珠。
玉珠翻开扫了一眼,复又合上,淡淡回道:“是。”
她的话刚一落音,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嗡嗡议论的声响。张院判似乎也没想到她竟如此爽快地承认,微微一怔,愣了好一会儿,又再次问道:“这方子里可是有半边莲这道药?”
玉珠又干脆地回道:“是。”
大厅里的议论声顿时又升了好几个台阶,闹哄哄地让张院判皱起了眉头。有几个有眼力的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朝四周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厅里好歹渐渐静下来,但仍有几个老太医朝玉珠怒目而视,一副恨不得马上冲过来理论的神色。
也许是玉珠面上太过镇静,张院判盯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道:“太医院里几位大人对秦大人的方子有些疑问,不知秦大人能否解答。”
玉珠颔首笑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院判朝她点了点头,又转过脸朝一旁早已蠢蠢欲动的太医们道:“诸位有何问题,可向秦大人提出来。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有问题可以商讨,切勿作任何诋毁之言。若是再有人在后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院判本就生得严肃,平日里也不苟言笑,此番又板着个脸冷冷的说话,的确把厅里的诸位太医们吓得不轻,皆唯唯诺诺地应了。也有脑袋瓜子机灵的,从他这话中多少探出了些口风,原本还打算向玉珠问难的,这会儿也犹豫起来。
几个脑袋一根筋的,这会儿早已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指着玉珠责问道:“谁不知道半边莲乃是毒草,食用过量易致头痛腹泻乃至窒息而亡,如何能入药。秦大人贸然将半边莲编入药方,可知其后果?既然孙大人将验校医书之重任交与秦大人,你焉能如此粗心大意。”
“可不是,验校医书如此重任,你居然敷衍了之,如何担得上孙大夫的信任。果然是年经小姑娘,没点分寸……”
“……”
一时厅中热闹非凡,众人七嘴八舌地责难玉珠,唯恐落后一般。只有张老爷子和几位老资格的太医一言不发,时不时地瞄玉珠一眼,见她神态镇定自若,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待责难的众人说得差不多了,玉珠这才施施然站起身,勾起嘴角朝众人自信地一笑,直笑得众人心中无端地发毛,她才朗声道:“诸位大人的问题,玉珠都听得真切。不过我也有问题想问诸位。”
她明亮的眼眸微闪,朝厅中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方才声音最大、质问得严厉的那位刘太医脸上,笑道:“诸位大人可曾用过苍耳子、马钱子、白头翁乃至夹竹桃?世人皆知这几位药有毒,为何还要用,只因马钱子可止痛,苍耳子可解表,白头翁解热,夹竹桃强心。既然这几位剧毒药材皆可入药,为何半边莲就入不得?”
“这——”众人一时哑口无言。玉珠不待他们回答,又继续迫问道:“半边莲的确可致毒,但方才刘大人也说过了,过量致毒。而我这方子,诸位大人想必早已传阅过,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每方半钱,并非致毒的剂量。”
众人当初听刘太医说起玉珠将半边莲入药时就已群情激奋,一门心思地只念着要责难她,哪会注意那方子的剂量。这会儿听她说起,又赶紧去取了方子仔细查看,果见上头写着半边莲半钱,顿时无语。
唯有刘大人仍是冷笑不止,喝道:“不论是苍耳子、马钱子,还是白头翁、夹竹桃,前朝医书中都曾有记载,言其药用功效。可这半边莲,老夫只记得书中记录其毒性,从未道过其有解毒功效。不知秦大人从何处得知半边莲可用于解蛇毒?”
众人原本有些偃旗息鼓,听刘大人这么一反驳,立刻又来了精神,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哪本书上有过记载?”
玉珠只是淡淡地笑,绕着厅中来回走了一圈,赫然一回头,又问道:“那诸位又可曾见过哪本书中有记载剖腹可救人?可孙大夫不也成功了。医书原本就是大夫所编,前人无记录,并不表明此药无用。《本草经》中登录药草三百余种,载方不足百,至《伤寒论》方剂增至二百余首,再到《新本草论》载药八百五十种,方剂六千余。敢问诸位,这《新本草论》中新增的五百余种药材,是否都在前人书中记载过?”
诸人一时哑然,就连刘大人额上也渗出了汗。不过这老头子素来倔强,怎会被轻易说服,僵着脑袋拗道:“就算如此,那半边莲从未有人试用过,如何能贸然入书。若是有什么意外,敢问秦大人可能负责?”
玉珠昂首道:“谁说无人用过。”她环首四周,勾起嘴角,“去年归德侯府家的小少爷为五步蛇所伤,我就曾以半边莲入药为其解毒。十日后李公子余毒尽清,想必当日去府上诊治的同僚还有印象。”
“原来当日为李少爷解毒的大夫是秦大人,”张老爷子忽然发话,又惊又喜道:“当日去侯府诊治的正是老夫。李少爷为五步蛇所伤,原本性命堪忧。好在有人处理得当,一面将毒血挤出,一面又覆上解毒草药,这才救了他的性命。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山野高人,原来是秦大人出手。”
张老爷子虽只是个御医,但他在太医院几十年,资格最老,声望最高,连他都如此说了,厅中诸人自是信服,方才责难的诸位也多止了声,只瞪大眼睛看热闹。
那刘大人却是个犟性子,连张老爷子的话也不信,只冷冷笑道:“谁不知你们张家的孙子跟着孙大人学徒,自然是自家人帮自家人。”
张老爷子见他水火不进,也难得理会他,倒是上座的张院判见自己父亲被刘老头弄得没脸,心中甚忿,不悦地看了那刘大人一眼,目光森然。
玉珠也知道单凭自己一双嘴,想要说服众人和这倔强老头子实在难上加难,若要让他们服气,唯有见真章。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口有人懒洋洋道:“既然刘大人信不过我徒弟,那我们不妨一试。左右最近大理寺又判了几个死刑犯,拉过来试一试不就成了。”
众人闻言,心中巨震,齐齐回头,只见一身绯红官服的孙大夫慢慢吞吞地踱进院子来,因方才大家都盯着厅里,未曾注意外头,竟连他何时进得门都一无所知。
“素闻刘大人最善治虫蛇叮咬,不如就和我这不成器的徒儿比一场。这丫头就用桌上的方子,刘大人您用您的祖传技艺,大家瞧一瞧,看到底是谁的法子更凑效。刘大人意下如何?”孙大人斜着眼睛瞅着他,一副你敢不敢比试的神情。
就这当口,刘大人哪里还能说不,自然是硬着头皮应了,又道:“且看日后分晓。”说罢,拂袖而去。
孙大人叉着腰,看着他走出大门,笑了一声,朝众人挥挥手,道:“还凑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干活儿去,小心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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