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贵人”两个字,林叔夜心头一动,便猜莫不是霍绾儿。
办这事的人心思细密,还准备了两筐糖果,这一路回去黎嫂喜妹就沿路撒糖果,乐得全村的孩子拍手欢呼一路追随,热热闹闹地就到了凰浦绣庄大门外。
多日不见,只见庄门修葺一新,门口挂了红布绸缎,还高挂了两大串鞭炮,望见人来,就有绣庄的人叫道:“来了!庄主他们回来了!”
便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硝烟弥漫,两旁锣鼓唢呐更是卖力吹打,真比过年还热闹。
看着老乡们满脸的欢喜,林叔夜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归属感,心道:“不管是谁攒起了这事,老乡们的情谊却是真的。”
这也是这几个月凰浦绣庄与村民公买平卖,又为量力村里修补路桥捐了些钱财,租用屋舍雇佣人力更是给一些村民带来了收益,所以双方的关系处得不错,一有人组织村民们就踊跃配合。
看看鞭炮放完,锣鼓稍息,一个青年大笑着从门内走出来,用带着潮州口音的粤语笑道:“贤弟啊!为兄不请自来,喧宾夺主,你可不要见怪!”
竟然是黄谋!
林叔夜愣了一愣,他再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他!随即也笑容堆满了脸,上去与黄谋四手相握,说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没想到二舍先到敝庄,这个大场面想必也是二舍的手笔了。”
黄谋笑道:“还叫二舍,那是跟我见外了。”
林叔夜笑着改口:“二哥!”
两人欢言笑语,相携入内,只见里头还等了七八个人,却都是广州绣行中的人物,这些人在绣行的地位比以前的林添财都要高不少,不是一坊之主,就是个大揽头,放一年前林叔夜舅甥要与他们结交都算高攀,此时却随着黄谋到此,见面纷纷为凰浦凯旋贺。
黎嫂在后面对林添财低声说:“这不是潮康祥的那个二少爷?我听说庄主最后一场斗绣拒绝了他,还打得他们灰头土脸,怎么他在这里?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未必是阴谋。”林添财却冷笑了起来:“这个黄谋真个厉害!拿得起,放得下!”
原来黄谋前日前来凰浦探访,听说林叔夜等人还没回来,竟然就搞了这么一出,这种事情也就花了点钱,动了点人脉,却能迅速修补他跟林叔夜之间的关系,于他而言可说是惠而不费。
天井中早就摆上了桌椅,几个黄埔村的族老也被请了来,林叔夜赶忙施礼。
黄谋说道:“贤弟,因你还没回来,我这才自作主张做了点准备,现在正主儿回来,这宴席却得你来发号施令了。”
林叔夜也不推辞,笑着让开火整席,高眉娘仍然戴着飞凰面罩,领着几个绣娘朝族老与来宾们福了一福便往后面去了。换了以前来宾定要不悦,但海上斗绣的连胜高眉娘打出了威名,她有这脾气来宾们反而觉得是应有之义。
林添财则不顾这些,与刘三根搬银子去跟刘婶入库会账——在他看来这些银子才是绣庄的根本!
不久宴席开了,在天井和大厅摆了十二桌,林叔夜与黎嫂举酒招待远近客人,一席间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林叔夜眼见村民们十分热络,一时感动,又想起舅舅的叮嘱,便举起酒杯来道:“我有话说。”
众人纷纷停了盏箸,且听这位年轻的林庄主有何话说。
林叔夜举着酒杯说道:“我有三杯酒,要分别将敬。”
说着先朝向黄谋:“第一杯酒,先敬黄家二哥。咱们在海上斗绣是不打不相识!今日二哥先我一步到家,为小弟筹谋了这个宴席,我没想到的事情,二哥替我想到了,这是二哥不将小弟当外人了,二哥待我如此,小弟焉能再与二哥见外?”
他将酒杯推到黄谋面前,说道:“若二哥看得起林叔夜,喝了这杯酒,往后你我便是异姓兄弟!不求同生死,但愿共富贵!”
“好!”黄谋一脸大喜状,把手里半杯酒斟满了,举起来大声道:“这里是广府,按照广府的习俗,既是要做异姓兄弟,那便得烧黄纸斩鸡头!”
林叔夜道:“我做弟弟的,一切但听二哥吩咐!”
黄谋笑道:“那好!你姓林,出自我潮州府揭阳县乔林乡,广府陈家不让你认祖归宗,我们潮州人认你!往后咱们便是自家人!咱们潮州人做事讲究,烧黄纸斩鸡头且择吉日,但这杯酒喝了,你我便是兄弟!这里在座的绣行贤达、黄埔庄众老便是见证!”
两人碰杯饮胜,在场所有人无不恭贺。
林叔夜再举起第二杯酒来,对黎嫂那一席道:“我林叔夜接掌了这座绣庄,诸位师傅不嫌我年轻识浅,仍愿意跟随我披荆斩棘,这一程筚路蓝缕,幸蒙诸位不弃而有了今日的小成,林叔夜深自感激!往后的日子,但凡凰浦一日在,诸位的饭碗便在,但凡凰浦有所发,便有诸位一份红利。”
坐在这一桌的正是凰浦绣庄的小头目,听了这话无不喜上眉梢,由黎嫂带领着与林叔夜碰杯饮胜。
林叔夜再举起第三杯酒来,对黄埔村的村长与族老们道:“林叔夜从西关来到贵宝地掌此绣庄,一路走来平安无事,全赖黄埔村上下的荫庇支持,我虽然不在黄埔村出生长大,但戏文上也说了:‘管什么南庄田北庄地,来得银钱的便是衣食父母!’我既是在黄埔村的地面上赚到了钱,那往后我林叔夜便也是黄埔村的人了,还请诸位不弃,认了我这个外姓子弟。”
村长族老们纷纷道:“林庄主客气了。”
“不是客气!”林叔夜道:“我这次从海上归来,颇有斩获,游子在外赚到了钱,回来岂能不报乡里?一年之内,我要为黄埔村做三件事情:村西通省城的那条大涌,我要修一座桥;从桥边到祠堂、从祠堂到绣庄,我要修一条路贯通;村里的闲汉闲妇,只要品行无差的,我凰浦绣庄全雇了。这三件事情,还请诸位准我来办。”
村长和族老们喜出望外,纷纷道:“庄主做这样的大好事,那便是我们阖村的衣食父母了!以后你便是我黄埔村的人了!莫再说什么内姓外姓!”
刚才他们只是客气,现在却是真热情了。
黄谋眯了眯眼睛,看向林叔夜的眼神也更是热切,这场宴会上下同喜内外同乐,灌得林叔夜大醉方休。
林添财因为会计了大半日的银子,反而躲过了这场酒宴,等到从库房出来,知道了林叔夜的许诺后大喜,刘婶道:“林揽头,你手指缝紧是出了名的,庄主这么花钱,居然不见你心疼。”
林添财本来要反驳,但想想这事不说开没个意思,若说开了大费口舌,当下也不多言,不顾已经傍晚,仍去寻村长族老,谈起雇佣村民的事,先约定村里的女眷,但凡三十岁以下,只要愿意全都可以到绣庄做学徒,又约要三十条闲汉,做搬运、巡视等活。
林叔夜虽然在宴席上许了诺,但村长族老也没想到他们兑现得这么快。
如今是大明嘉靖年间,广府地区人口滋生,黄埔村位于省城郊区,也开始面临地少人多的困境了,这修桥造路的事总得弄上一年半载,可这三十条闲汉一雇,那就是给村里几十号男丁添了一份收入,再加上女眷入庄做刺绣,这收益几乎是立竿见影地就能惠及全村。
前面林叔夜在敬酒、林添财在算钱,一切的纷纷扰扰却似乎与高眉娘完全无关,她抵达之后稍作梳洗,便让喜妹将林小云和李绣奴叫了来,给她们介绍了独手黄娘后,便道:“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训练你们的刺绣功夫,从头训起,你们可愿意?”
李绣奴喜出望外,对着高眉娘便行了大礼。
林小云却犹豫了起来,他这一路一直想逃却没逃掉,因林叔夜刻意防他脱逃,一分银子都不给他,要是在老家潮州也就算了,他总能找到几个猪朋狗友拆借,在这广府地界他手里没钱那真个是寸步难行。
想了想心道:“且在这里学着吧,反正我也喜欢这个。跟着姑姑不用跟老头子碰面,挨到表哥空下来再问他打算怎么处置我的事。”
心念既定,便把笑容从眼睛堆到嘴角:“那太好了!姑姑你不用怜惜我!就狠狠地训过来吧!我受得住的!”
独手黄娘听了这话眉头便皱了,心想姑姑怎么会挑上这么个飞扬跳脱没正形的人来?这人的性子跟她们师徒俩可非常的不搭呢。
但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高眉娘不喜迂回,事情说定了就不浪费时间,坐下了便给二人讲绣。
“你们二人,一个出自潮州,一个出自朝鲜,各有来历,也各有缺陷。明天我会从头给你们将刺绣针法梳理一遍,今晚且先说说你们在海上斗绣时显出来的那些缺点。”
当下将两人的缺点一项一项地指出来,挑了毛病之后又现场演示如何纠正。
这一来独手黄娘很快就看出了两人的深浅,她是跟着高眉娘大风大浪走过来的人,刺绣宗师也不知会过多少,林小云李绣奴两人的针功说实在话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然而林小云一听就懂,懂了手上就能绣,这天赋却委实有些惊到她了,忽然就有些明白姑姑为什么不计较这人的性子也要收入门下了。
李绣奴的天赋虽然逊林小云一筹,但她更加刻苦,只是在这现场教学之中一时没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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