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威冷冷地俯视着地上跪着的林添财。
跪着的这个人是个小人物,一个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小人物。但这小人物背后的绣庄却让自己连续吃瘪。
想到最后那一场广潮献绣,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说好的要压制凰浦,明明过半的评委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最后却还是让凰浦摘了冠!更让他心气不平的是,连他自己都投了《飞仙盖》一票!
是的,最后《飞仙盖》是全票拿下了广潮斗绣最后的献绣之争。梁太元在失态中转变立场,不顾利害得失地死撑《飞仙盖》,霍绾儿自然打铁趁热,也投了一票。林大钦虽然更喜欢那幅《二十四孝图》,又有心提携同乡,但他有状元的雅量,在听梁太元力陈《飞仙盖》的精微奥妙与成就高度后,也便转变了想法。然后徐博古也顺水推舟。
都到了这份上了,秦德威一人的反对已经无用,更何况他其实也想将《飞仙盖》纳入手中。
《二十四孝图》于嘉靖皇帝只是用于表达孝道可有可无,但《飞仙盖》……
一想到皇帝看到十洲三岛那梦幻仙境时的场景,秦德威的心便无比热切了起来。
所以到最后他也投了凰浦一票,只是那口恶气始终出不来!
“哼!咱家可真是没想到,广州真是藏着高人呐。”话是不是好话,有时候看的不是词句,而是语气。
林添财整个人抖了两抖,表现得很害怕的样子。
“林叔夜呢!高眉娘呢!他们俩怎么不来见咱家!”
“禀公公,高师傅除了斗绣,平常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于我那外甥实在上不得台面,哪里还敢再让他来惹公公生气?”
“怎么会上不得台面?”秦德威笑得冷冷的:“如今他在广绣行,那可是炙手可热得很呐,真当咱家没有耳目么?”
“什么炙手可热,那是虚火!都是虚火。他这团火看着热辣漂亮,其实能不能继续烧下去,还不是公公一句话?这道理他年轻人不晓得,小人心里可清楚得很呐。”
“清楚?真个清楚,会三番两次拂咱家的意?”
林添财这次来,第一怕秦德威不接见,如果不肯见那事情就大条了,幸好第一关过了,他就放了三分心;见面之后,又怕秦德威不说话,若对方不言不语那也是大麻烦,幸好对方开了口,于是又放了六分心;等开了口又怕秦德威不骂,若对方说的都是官面文章那事情依旧不好办,现在秦德威冷嘲热讽之余又直接逼问,林添财便放了九分心——因此爬着向前,像一只乌龟一样抬头谄笑,他这笑容可真心难看,但看到他这狼狈谄媚的模样,秦德威反而习惯。
“公公啊,我这不是来给那小子擦屁股嘛!”
这话粗俗得紧,秦德威却只是冷哼了一声。
“咱潮州人讲孝敬,也不晓得那些虚头巴脑的,咱们只讲究实在的。”
“什么是虚的?什么又是实的?”
“输赢胜败的闲气,那就是虚的,白花花的银子,那就是实的。”
“大胆!你要贿赂咱家么!”
“没有没有。”林添财掏出几张东西来,说:“就是有件事情,要请公公帮忙。公公也知道,历次广潮斗绣都有外围,这次斗到马吊绣的时候,外围赔率好不夸妄,我们凰浦竟然被开到一赔八。小人觉得这些外围也太欺负我们绣庄了,于是发了狠,在那三家外围那押了大注:一家押了五百两,一家押了七百两,一家押了八百两,三家加起来,一共两千两白银。”
秦德威心里一默算,眉头没忍住跳了几跳!
好家伙!两千两白银一赔八,敢情林添财手里那三张纸竟是一万六千两银子!
一万六千两那是什么概念?大明自正德以来岁入不断走低,最差的时候能低到四百万,好一点的时候能去到九百万,而这三张纸就有一万六!一万六千两的现银,有些穷省一年都收不起来这么多钱,这便是皇帝看了都要眼红。
秦德威一时间口舌有些干燥,哼了一声:“那恭喜了。林揽头发了大财了!”
“发什么财!”林添财苦笑道:“钱收回来了,才是发财,收不回来,只能给命!”
“他们敢不给?”
“那要看谁去收了。若是小人去收,小人无权无势,那些敢放外围的,哪一个不是手眼通天黑白通吃?而且背后多有权势之家入股!要是小人赢的钱少一些,为了立信,他们或许咬咬牙就给了,可这是一万六千两啊!就算不让他们破产,至少也得元气大伤。小人就怕这头要去收钱,一转身就被人用麻袋套住沉了珠江。”
秦德威沉吟了起来:“若是这样,那可怎么是好?”
林添财又凑近了两步,脑袋几乎凑到了秦德威膝盖边:“这笔钱,小人肯定是收不回来的了,能不能请公公帮忙去收?”
秦德威悠悠问:“你准备收多少?”
“小人不敢贪!本钱能收回来就好。两千两银子,对我们凰浦来说也是一笔大钱了。”
秦德威一时间犹豫不决。
林添财连连磕头:“求公公了,看在霍姑娘面上,救一救小人的性命!”
秦德威曲起手指头,敲了敲林添财的脑袋:“行吧,谁让咱家与绾儿姑娘投缘呢。把东西放下吧!”
林添财大喜,呈上三张押票后磕头谢恩。
秦德威悠悠道:“若是你外甥有你一半识做,咱们两家以前就没那么多误会了。”
“公公说的是,公公说的是!”林添财哈巴着脑袋:“明年就要御前大比了,我们高师傅到时候也要上京,一事不烦二主,回头若收回了银子,能不能请公公照拂一二?”
秦德威笑骂道:“好你个林揽头,咱家还没见罪于你,你倒顺杆子往上爬了!行了!滚吧!”
霍绾儿在西关偏僻处置办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两进五六间屋子,但当她带着房契踏进门时,那种踏实感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她自己的物业了,霍家的泼天富贵和她有没有关系,只在老爷夫人的一念之间,但这间小小的院子小门一关,她的后半生便有了着落。
她和屏儿拿了锄头,把院子里两株桑树之间的泥土挖开,然后将两瓮纹银埋了进去,然后撒上一些杂草的种子,两人姐手姐脚的,但这事不能假手于他人。有了这两瓮白银,退路也就稳了。
洗了手,霍绾儿露出从未有过的微笑:“退路无忧,接下来,可以去见识见识前方的似锦繁华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刺绣一道的确大有可为。”
屏儿笑道:“最要紧的,是给姐姐找个真心人。”
“能找到真心人,自然是最好。只是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实在难得。”霍绾儿淡淡回应:“若是寻不得,那我便自梳以遣余生。你我互相照应吧。”
“我看林公子就很不错呀。”
“现在看着是不错,不过谁知道呢,连父母兄弟都靠不住,何况旁人。”
这个幽静小院的愉悦时光令二人安心而惬意,不过眼下此处尚不是长待之地,小憩了有一顿饭功夫,两人便准备回去,关上院门锁好,她们得赶在日落前回到霍府。
才回去,便收到了高眉娘的请帖,屏儿道:“这位高师傅请姑娘过去,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霍绾儿也有些奇怪,这个高师傅是个奇人,在女子之中出现这样的人物是个异数。她虽然欣赏她,敬佩她,但想到对方那宁折不弯、在斗绣上半步不肯妥协的狷介个性,霍绾儿便不打算与之深交,因为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容易惹祸。幸好林叔夜不像她,虽然他得顾着高眉娘的决定,但做事至少懂得圆融。
“就且不去了,回封书信,就说等开张之时,我再前往拜候。”
这一天,日是吉日,时是良辰。
凰浦绣庄重新开张的日子到了。
与此同时,陈梁氏却无助地躺在床上,不停地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她孙女就在旁边,却好像魂不附体没听见祖母喉咙里浓痰咕噜涌动的声响。一辈子贴心贴肺的胡嬷嬷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这一生的过往就像画面一样在眼前刷动着。
她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啊,年轻的自己也甚有姿色,然而却嫁给了一个无德又短命的丈夫,幸亏夫家在增城还有一个绣庄,她从什么是刺绣都不懂地开始学,一路把自己学成了这方面的行尊,一边拉扯着儿子,一边到处跑生意,十几年过去竟让她把绣庄给做了起来。
那一年,她扩大规模,在西关开了一家分坊,并萌生了将绣庄重心挪到西关、将分坊变成本庄的野心。那一年,儿子十八岁了,她让儿子坐正做了庄主,自己在幕后操控一切……
儿子成亲的画面、儿子生下一双龙凤胎的画面——那是陈梁氏极欣慰的两幕,她觉得自己总算有了未来,自己的生命必将随着这血脉长久延续。
但紧接着的画面,却让陈梁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是在替儿子打官司的画面,是在替儿子收拾残局的画面,是儿子被人刺死的画面,是儿媳妇跑了的画面,是三个小娃儿惊惶相依、却有人追债上门的画面。
第二次苦难竟也没有压倒她!
陈梁氏咬着牙再次出山,将茂源再次支撑了起来。一年时间她就稳住了阵脚,三年之后她就还清了欠债,五年之后绣庄的规模就再次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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