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遭踏雪而来,丁一却就没有教利刃大队的士兵,化整为零混入京师,一个是跟着王骥他们出行,无论是六部的主事还是宣旨太监,都是看得真切,如此做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另就是严冬之际,哪怕是天子脚下,城门根也少有人迹。倒是顺天府的差役,还没到开春,就城根下在拖着冻僵的乞丐扔上板车,想来大过年的,达官贵人出入看着不雅,大抵是要运去义庄。丁一看着摇头长叹,每每看到这样的事,便教他伤感。
倒不是丁某人就特别悲天悯人,只是千百年后那国度,有人富有人穷,有人一息已是千百万的利润或亏损;有人劳苦一辈,连个立锥之地的蜗居也买不起。但大冬天成规模的冻死人,还被看做每年习以为常的事,那是真没有。
丁一把利刃大队的大队长李云聪叫了过来,对他说道:“尔带一连的战士,先回去金鱼胡同,教朱动组织一番,在这城门处,开个粥棚吧,就用我的俸禄来办这件事,施粥时跟领粥的人说明一下,丁某也没什么钱,就这份俸禄了,皇帝的赏赐,还得打点阵亡的兄弟,每月里这份俸禄能买多少米,这粥棚就办多久吧。”李云聪在风雪里听得眼角发红,哽咽道:“先生!学生那份俸禄也一并来办这事!”
丁一自然不会同意,李云聪还待再说,王骥也过了城门。带马过来笑道:“你不要害你家先生了,你若掺和进来,这味道就变了……老夫也把俸禄拿出来办吧。不过老夫可不似你家先生那般耐得住清苦,只能给三个月,到明年二月化冻,老夫便不管了。”
那两个宣旨太监坐了轿,隐约听着轿外丁一和王骥在说话,便拔开轿帘去问手下,两位大人在说什么事?听着手下的禀报。刘雄倒罢了,肖强是个苦出身的。当下蹬停了轿子,抢了出来,在风雪里快步赶到丁一马边,利刃大队的士兵倒是识得他。四蹄踏雪却不认他,要不是丁一扯着,差点就要扬蹄乱踢了。
“容城先生,这城门出入了多少年,咱家是第一回看着有您这样的官!”肖强说起来,也带着几缕哭腔了,却从袖管里扯出两张钱庄的票子,硬塞在李云聪手,这却是去云远宣旨时。丁一打赏给他的,“先生和士卒吃着一样的饭菜,却把俸禄拿来济民。咱家这银钱如何收得心安?李小兄,你稍待片刻!”却把手上几个金戒指都撸了下来,塞给了李云聪,匆匆一揖,大约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流泪,便入了轿里去。王骥看得口瞪目呆。向来太监无后,最是好钱了。想不到这太监却来了这么一出,他不禁对丁一说道:“丁容城,感得顽石也点头啊!”丁一实在没什么心思和他唱酬,苦笑了一声,打发李云聪赶紧去办事。
又行了一程,王骥看着丁一毫无辞别的意思,不禁开口道:“如晋,你别送了,金鱼胡同,在方才那街坊横穿过去才对,你都送到这里,难不成还要送老夫到南宫么?”王骥是回不了家的,他始终还是英宗的狱卒加狱友,办完了差,还是得去看守南宫。
丁一在风雪里没听清楚,不过看着王骥的手势,倒也是能明白,却把雪凝叫到身边:“你先回家去,我去宫里复了命,再回去,可好?”看着雪凝很懂事地点头,便叫了一个连的士兵,护送着她回去,又将巫都干拎了出来,却对她道:“你也随伊去,替我护得她的平安。”…
“一同进宫去吧。”丁一拍马赶上了王骥,却对他这么说道,“万里海路回得来,不是就为了尽这么一点孝心么?正好送得伯爷去南宫。”先前李云聪带了一个连的士兵去办粥棚,后面又让巫都干领了百多人护送雪凝回金鱼胡同,这时跟在丁一身后的,也就是十人左右,王骥看着不住摇头,这哪里有总督三省的大员气势?
他愈来愈更看不透了,尽管立宪密约上,他人无法到场,但后面杨善也有让他参与附署,但这丁一,无论怎么看,当真是忠贞不二的角色,便是明知立宪密约那桩事,王骥依然觉得很难相信,丁某人会参与其中。
“老夫在船上,看了如晋练兵。”一行人去到玉河桥,风雪渐小了些,王骥却与丁一齐驾并驱,开口说道,“这世间,只怕除了如晋,别人是无法练出这等兵卒了,老夫自恃知兵,却也是不能为。话说若同如晋这般,身为督师,无论衣食住行,不喝兵血,不贪军功,事事都以身先士卒,俸禄又拿来济民,这官谁愿意当?当这官还不如回家当个小地主!”
“多谢伯爷正我!”听着王骥的话,丁一在马上很郑重地抬手作揖。
只因意在话外,王骥是忍不住,在劝他别做得太过,他的意思,是丁一这做派教有心人看了,除免就会生出大奸如忠的感觉。但丁一却不忌讳这些,他在马上笑道:“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伯爷所教自是正道,只是世人欲如何想,安是学生所能左右?”
王骥听着也是苦笑,丁一吟出这一句诗,何尝又不是他的写照?征平麓川,回来闲置南京,再一撸到底踢来守南宫,他又何曾敢翻身?只不过他与王振交好,又是英宗旧臣,景帝总归是不会用他罢了。不禁喃喃道:“任是允文允武,当真是运交华盖欲何求?却是老夫痴了,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没如晋你看得清楚……”说着在风雪里,却不禁抬手轻拭眼角。
丁一眼送着王骥和那两个宣旨太监入了宫,他领着那十数骑,递了腰牌,便在宫外候着。
守宫门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颇为不耐烦地在耳房里低声咒骂着:“这快过年了,也不得消停,真他娘的是官迷!”王骥和那两个太监倒也罢了,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他们验过了自入了去,只是丁一却就要去通报,通报虽然只要当值的头目去,但在避风处烤火取暖的其他人,却就不得不出来立规矩,毕竟是紫禁城,总不能明明有人看着,还躲在避风处烤火吧?
那几个利刃大队的士兵听着火起,伸手就摸向腰后的战术匕首,丁一却微笑着拦住了他们,笑道:“便比一下站军姿如何?谁扛不住,明天这班里的脏衣服、臭袜子,就他包了。”说罢在宫门之外,笔直站立,身后八名利刃大队的兵士,在孟养就被丁一亲手操练出来的,立时牵好了马,一字排开,便如八杆标枪,立于丁一身后。
过了一阵,宫门里的大汉将军,伸头探脑看了一阵,刚才当值的头目拿着丁一的腰牌飞奔去报,也没告诉他们外头侯着的是谁,这时却是说道:“先人板板的,那官迷不知死哪去了!就几匹马还牵在宫门外!看起来,还是知道爱惜自家性命的!”于是几个同伴说笑着,便又躲进避风处去,跺脚搓手地烤起火来。
没人注意到,在宫墙的一侧,在饱载积雪、屈腰低垂的那宫廷杨柳之间,九个已被雪花包裹的笔直躯体,那阳刚之气,在这哪怕是严冬里染尽了雪了也仍显出婀娜的杨柳之侧,是如此的不和谐,是如此的宁折不弯。
那大汉将军的头目去得飞快,回来也快,他又没有权力可以直禀太皇太后的,自然是一层层递上去,他跑了回来看着那手下还在烤火,不禁开口骂道:“入你娘,还烤个屁啊?丁容城到得此处,是你我兄弟的福份,怎么也得立个规矩,让这世间的大英雄,看看咱四九城的男儿,也是带把的汉子!”
“丁容城不是在云远么?头儿,你魔障了?“火堆边的大汉将军都不愿起来,都是当兵当油了的货色,朝班之上他们倒是立着规矩,这下了朝回来守宫门的,又是大雪天,又没什么贵人出入,谁耐烦去做那样子?又有人笑道,“头儿,不许这么撩拔人的,要真丁容城来了,别说这贼老天下雪,便是下刀子,咱也抬头挺胸看能不能入得了丁容城的法眼,要跟那胡山、朱动一样,那真的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你们知道不?朱动,当年跟我在百户所里一起耍钱,听说老子被拔到大汉将军里来,还赖了我五个蒸饼没还,说什么老子是皇帝跟前的人了,不兴那么跟他计较……狗屁,来了宫里,连街上的陋规都没得收……早知道当初不该跟朱动争,教他来当这大汉将军才好,老子和胡大哥也走得近,要是朱动来这里,那老子就该跟着胡大哥,去投丁容城门下了!”边上同袍起哄着,说这天还没黑,这厮先做起白日梦。
又有人说:“老子就不耐烦看你这操性!一口一个朱动、胡大哥的,似乎你真跟人家很熟也似的?入你娘,你有种去金鱼胡同叫一声?”“去个鸟,他要真去了,也是老实给胡大人、朱大人叩头的角色!”
那大汉将军的头目急了,踢了两脚雪在火堆上,厉声道:“瞎了你们的狗眼,门外方才候着的,就是丁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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