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公足下均鉴:自都门失守,皇帝凶问频传,虽所传不一,但大略相同;公当率诸臣诣淮安,恭迎福王殿下。今天下板荡,汹然莫一,而伦序当在福王,公执掌重权,南都动向,皆为公意中,宜早定社稷主,定天下人心……”
这一封书信并不长,而且,丝毫不讲究文法笔墨,但路振飞一字一书的写出来,显得格外吃力,一封书信,足足写了大半夜,一直到东方既白,雄鸡唱晓,才算是勉强敷衍成篇,吹干凝墨,用封套套好,便打算叫家中仆人拿去投书。
但转念一想,心中似乎有未了之事,站起身来,负手转上一圈,一则是发散思维,二来久坐之后,身上困乏,借此机会解一解乏。
转了半圈,就想起来什么地方不妥了:漏了孙传庭!
此人不来,南都当然就是以史可法为尊,大小事情,都是由史可法做主。这是由祖制决定的,不要看南京六部俱全,但真正能当家主事的,就是兵部尚书和艹江勋臣,再有镇守太监。现在这个时候,三驾马车就是以史可法为尊,城中勋戚,以魏国公徐辉祖为首,都是视史可法为天人,认为他是中兴大明的希望所在,所以凡事都很配合,勋臣和文官合力,太监也只能垂首听命,所以万事当然就是史可法一人就能拿主意。
但,现在徐州现成有一个孙传庭在,此人也是加有兵部尚书职位,奉旨督师五省军务的重臣,论起地位来,其实是在史可法之上,资历更是远在史可法之上。
有这么一个大佬在徐州,还有几千督标和高杰所部兵马可用,这样的一大势力,事前不打招呼,不做沟通,那自然是很无礼的疏忽!
当下又铺设开纸,给史可法的信很难写,因为要照顾对方在东林党内超然的地位,话不可以说的太直率,以防对方承受不住。
对孙传庭,那就直说就可以了,反正国朝大事,应该决于大臣,路振飞自忖没有私意,拥立福藩,应该是顺天景命,符合人心所向!
两封书信写完,自己亲手封好,招手叫来两个听差,吩咐道:“我这两封信,都是十分要紧,到徐州,限时十个时辰以内,到南京,限时六个时辰以内,一律给我送到……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是,请老爷放心。”
“好,一人赏银五十,到后面马房各牵一匹好马,赶快去吧!”
天光大亮,巡抚衙门中也是渐有人声,路振飞一夜没睡,却仍然是精神矍铄,并不感觉疲惫。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京师凶信频传,以路振飞自己分析,皇帝和诸皇子怕是凶多吉少,而这个国家一旦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帝,那就一定会陷入内乱。
当今之时,不能再有储位之争了!以亲藩血统伦常来说,福王和桂王都有资格,潞王在宗藩血统上就差的远了!
不想被有心人利用,就得早定大位,而最合适的人选,当然就是近在淮安的福王!
“当道诸公,希望以国家为重,不要再有私意了吧?”清晨凛洌的晨风之中,路振飞眼看着两个听差各自牵马驰出,一南一北,飞道而行,嗒嗒的马蹄声中,他默然不语,心中却充满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沉担心。
他,对这个国家的统治机器,对这些亲藩亲王,对那些满口大义的文官同僚们,当然,还有越来越跋扈不法的武将们,都是很了解,实在是太了解了啊………………淮安是通衢大府,往北不提,往南一路官道也极易行,而且水陆两便,十分容易。因为是快马驰书,所以没有走水路,直接快马加鞭,一路向南,几个时辰之后便到了江边,从镇江对岸摆渡过江,剩下的几十里路,一个时辰就赶到,进了水西门后,赶到史可法住处时,整个人和马都象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了。
“我是淮安巡抚路振飞的家人,”那听差十分能干,尽管十分困顿,还是提气开声,向着门上承启道:“有要紧书信,限时递到,还听大哥帮下忙,把书子接下送进去。”
“我帮你的忙,不知道谁帮我的忙?我又不是专门给人送书子的,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有送书子的出来,你交给他就是。”
宰相门前七品官,史可法十分清廉,不过也约束不住他的家人,门政一看到眼前的人全身臭汗,心里原本就厌了,再看对方张嘴便要投书,连规矩也不懂,当下就是一句话顶了回来。
若是平常,这个路府听差也就会意了,不拘送几两银子,事情就搞的定,但今天太过疲惫,一听不肯投书,顿时大急,当下便叫道:“这是要紧书信,我家老爷说是关系国政大事,你不投,误了大事,是不是找你?”
“嘿,真是笑死人了。”那史府门政嘴都笑歪了的模样,看向左右,笑道:“我家老爷管着整个南直隶的事,凡有事哪一桩不是军国大事?就都象你这样不讲规矩,那不是谁都能往里面撞?我劝你,老老实实的等一会是正经。”
彼此置了气,想来更难说话,路府下人一路急驰,不想在这里被挡住了,原想史可法是有名的清官大臣,不想门上是这种规矩,想来真是十分的叫人瞧不起。
他正在腹诽,身后却过来几个乌纱官服的官员,拾级上阶,原本是要打侧门进去,一见这个听差全身是汗的在发呆,有个官员便过来问道:“适才听到你是路大人的投书人?”
“可不是?”听差忙答道:“老爷吩咐,是要紧书信,一到就投,谁知道就在这里……”
“好了,你就说,书信送到了!”那位中年官员面相十分威严,喝道:“不要罗嗦,拿给我,我来带进去就是!”
路府下人,毕竟是识货的,一群五六个官员,都是穿的绯袍,系的玉带,应当都是二三品的高官,但其中就属这个过来问话的独具气质,生的十分俊秀,但大眼浓眉,显的十分大气可靠而威仪备至,就是口音中南音浓重,显然是苏常一带的人氏。
江南人当大官的十分之多,所以也不奇怪,见是大官要,那个路府听差就放了心,从怀中掏出已经被汗水浸湿的书信,高举过头,递了上去。
“嗯,真是……辛苦你了,来,赏他五两银子!”那大官先是面露嫌恶,看样子不想来接这汗水弄湿的书信,不过想了一想,还是捏着手指接了下来,然后略一示意,他自己就有跟班,从衣包里取出五两银子,往路府听差手里一塞。
这一趟差事,虽然十分辛苦,不过所得回报也是可观,当下路府听差叩谢了,转头就牵马,他预备找个地方稍息一息,就要快马加鞭回去复信。
“诸公,我们进去吧。”
也不等史可法的门上通报,接了书信的中年官员便踏步入内,一边走,就一边拆开路振飞所写的书信封皮,取出信来,就是边走边看。
他视人为无物,偏生史府上下也是服气,只是一个个弯腰躬身,有几个人小心翼翼的跟在这人身后伺候。
等他一边看信,一边过了二门,到了正堂花厅廊檐之下,史府下人才道:“请老大人到偏厅暂候一时,我家老爷还在会客,一会客人一走,小人便过来延请。”
现在进来的这几个,都是地位和史可法相差不远,而是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彼此来往惯了,根本不需通报就能进史可法的书房,若不是有外客在,是可以直接见面的。
当下众人也不理会,一个个鱼贯而入,进了偏厅坐下,自有史府下人上来端上点心和奉上茶水来。
“嘿,我说路某人有什么建言,诸公,果然是不出老夫所料之外!”
接过书信的那个中年官员已经看完了路振飞的书信,脸上一副不出他所料的表情,这么一说,其余的人当然都是好奇心起,当下有一个瘦弱老者便道:“何妨奇文共赏之?”
“当然,当然!”
中年官员也是正有此意,当下将书信先递给这个老者,自己捧了杯茶,低头啜饮。
“路某人十分糊涂,见识不明,此人可恨,可叹,可惜!”瘦弱老者一看信便是面色阴沉,等看完之后,脸色就越发难看起来,一边跌足长叹,一边将书信再递给旁人,嘴里道:“膠东,你来看看,是不是十分荒唐?”
“路某人用心倒是好的……”其余众人当然也是一一传览,到最后,才由先看的那个中年官员总结道:“就是见识十分糊涂,伦常固然有序,但何尝没有一个‘贤’字?”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又道:“当年老福王争位,吾辈正人拼死才挫败其谋。如果现在把天下拱手给福王,当年诸贤,岂不是白费心力?况且,福王即位之后,受了小人蛊惑,再出来翻案,我东林诸公,岂不是要含恨于九泉?”
“是,是,牧老说的十分有理!”
“福王贪、银、不孝、酗酒、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脸色阴沉的老者十分起劲的道:“绝不可立为君,嗯,绝不可!”
在座的人虽然知道这一番话是十足的胡说八道,福王向来居于深宫,未闻恶迹,也不能干政,逃亡之后,连衣服都是破旧的,何谈荒银虐下,至于不孝,更是胡说八道,但既然有此论调,就不妨拿来做反对的理由,当下众人一起鼓掌大笑,均道:“妙极,福藩如此不堪,绝不可立为人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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