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第十日凌晨。
青仑大营以东五十里。
这是处阴面山坡,地势甚高,周围皆是悬崖峭壁。人躲在山坡后,前方平地一览无遗。
数名青仑兵严阵以待,从半夜守到天色微明。角落里有名小兵打了个哈欠,耐不住问老兵:“老宋,那人这么厉害?派咱们这么多人守着?”
“咱们这点人马算什么?你那日是没见到!”老兵啧啧两声,脸上浮现恐怖表情,“那人跟鬼似的……”
有人插话道:“真不愧是大王结拜兄弟!听说这几日大营周围戒严得厉害。有一群南边来的和尚,说要给亡兵念经超度,大王都没准许他们入营。可怜咱们青仑人,身死异乡,若是有大师超度多好!”
之前的老兵忽然压低声音:“别说话,来、来了……”
众兵士齐齐屏气凝神,朝山坡下望去,只见一骑翩踏而来,扬起沙尘漫天。一眨眼工夫已至眼前,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一袭黑色劲装,身高体阔,虎背蜂腰,生得极为俊朗,两点黑眸更若寒星锐利。他只淡淡朝山坡上望了一眼,慢悠悠地道:“在下步千洐,来赴青仑王之约。”
众兵士原本藏匿在坡后,纷纷只于草丛后露出只眼,未料叫他察觉端倪,都有些胆寒。为首的一名都尉探头出来,见他马腹旁果然挂着个狰狞的人头,便走出来道:“将军,请弃马。”
步千洐神色不变,松开缰绳,缓缓上坡。一名小兵远远绕过去,将马牵开。
“大王有令,请将军交出兵器。”
步千洐沉默了片刻,解下鸣鸿淡淡道:“好好收着,蹭坏一点,小心你的脑袋。”
都尉知他与大王关系密切,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双手捧着刀道:“将军,请吧。”同时拿起胸口上坠着的一只骨哨,用力一吹。嘹亮的声音瞬间响彻长空。不多时,前方响起此起彼伏的哨声,越来越远。
步千洐见山坡后几名士兵胸口都戴着骨哨,知是防备自己。即便是他,也不能一眨眼杀光这几十人。便冷笑道:“你们倒也想得周全。”提气疾行,顷刻走得远了。
士兵们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面面相觑。又过了一会儿,都尉忽觉背后山林有异,转头一看,却全无动静。
“头儿,看什么?”有人问。
都尉盯着那片林子:“老宋、张五,去山上仔细查探。”
老宋笑道:“都尉,那边是悬崖,怎会有人上来?”
“去!”
两人只得爬上了山。
步千洐已走,众兵士好歹松了口气,靠在坡后歇息,那都尉也交代哨兵轮班,自己小寐片刻。待他一觉醒来,忽觉不对,问旁人:“老宋和张五还未回来?”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众人抬头只见树林晃动,冒出两个人来,不正是他二人!老宋走在前头,手里还提着只血淋淋的死禽。
“我道是什么……”老宋笑着说,“原来是只野鸡。”
众人哈哈大笑,老宋说:“都尉,我这便去烤了。”都尉心想还得守到天黑,只能吃寡如清水的干粮,便点头同意。
之前那小兵看到老宋,奇道:“老宋,你脸上怎么有血,咦?下巴这一圈泥是什么?”老宋别过脸去笑道:“野鸡挠的。”
破月躺在担架上,只能看到暗沉的天和身旁士兵的甲胄。沉甸甸的脚步声,显示押送她的是一支极为精锐的部队。
十日过去了,她已能坐起或勉强站立,只是因为伤到筋骨,尚不能提气,与废人无异。这些日子,她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到昨晚,赵魄告诉她,步千洐杀了赵初肃投靠青仑,她想都不用想,便知他是受赵魄威胁。
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若是真的……她心头怜痛不已。他要真的为她杀了赵初肃……杀便杀了,她才不管天下人的唾骂,生死都要追随他。只是……他怎么办?
如此忧心忡忡又行了半个时辰,天色终于大亮。破月勉力坐起来,只见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前方树林雾气弥漫。身旁铁甲兵们默默等待,她却最先听到那个轻盈敏捷的脚步声,心头又喜又忧——他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便见一道黑色身影,旋风般到了阵前,不正是步千洐!破月被铁甲兵层层围住,远远见他身影料峭沉默而立,手上提着个圆滚滚的物事,心跳愈发急促。
铁甲兵领头的是一名青仑校尉名唤马骐,还有赵初肃手下一名降将,名唤何舒怀。两人交换个眼神,马骐一摆手,两名士兵将破月抬出兵阵,另一士兵的钢刀始终架在破月脖子上防止她异动。
步千洐看到破月,脸上浮现喜意,上前两步:“娘子!”
破月心头一酸,哽咽道:“阿步!”
马骐手一举:“且慢!步将军休要再上前。先将人头给我。”步千洐目光全在破月身上,手一扬,将人头一丢。马骐上前一步,接了个满怀,看了看,交给何舒怀。何舒怀对赵初肃终是有些敬畏,顿了片刻,才将脸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查看了右耳后的一颗黑痣,点点头。
马骐摆了摆手,挡住步千洐的士兵这才撤刀,步千洐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心翼翼将破月抱入怀里,转身道:“我先送娘子走,稍后再去大营。”
马骐却道:“步将军,大王说了,不指望你真的供他驱使,那样只怕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今次以夫人胁迫,是为了战事大局,望将军体谅。你落入大王手里而不杀,已报答青仑城救命之恩。愿步将军今后远离战事,与夫人和和美美,做一双世外高人。”
步千洐一怔,倒没料到赵魄居然真的放他们走,点头道:“替我多谢大王。”转身欲走。
“等等!”何舒怀一声惊呼,马骐瞬间色变,步千洐身形一僵。
只见那何舒怀两根手指捏住那首级的脸部,用力一扯,竟提起一层人皮!
“假的?!”马骐怒喝道,“结阵!”
步千洐一声清啸,提气疾行!铁甲阵变阵奇快,瞬间便从两侧包抄上来!
忽听侧面林中亦是响起数声清啸,铁甲兵们齐齐注目,只见数道人影倏地越出,顷刻已至眼前。为首之人是一黑衣瘦小老人,手持长剑,面色苦肃,人刚一落到阵前,剑亦劈下,将一名铁甲兵斩为两段。
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只令铁甲阵稍微一乱,便重新整肃,密不透风。但也只是这一会儿工夫,步千洐已出了包围圈。两名女子冲到他身旁,接过颜破月。他只低头看了破月一眼,哑着嗓子匆匆道:“等我。”便从另一女子手中接过鸣鸿,拔刀复又朝铁甲阵迎了上去。
马骐本就是赵魄手下一员猛将,当日并未跟步千洐交过手。他见来人不过五十,冷哼一声,厉喝道:“杀光他们!活捉步千洐!”那何舒怀却是在阵中痛哭哀号,举起的右手乌黑一片——却原来那人皮下有毒。他只又哭了两声,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步千洐横刀立于阵前,面色寒冷比马骐还要张狂,喝道:“破阵!”
马骐差点笑出声——五十人想破五百人的阵?
但是他很快再笑不出来。
真的是破阵,破得彻底!
只见先是数十名劲装男子持剑朝铁甲阵冲来,待到了阵前,忽地一矮身,就地疾滚,身法之快,任铁甲兵长枪锋利迅猛,也触不到他们衣角。可铁甲兵一回神,身子一坠,轰然摔倒在地,才知马腿已被尽数砍了。
还未等内层的士兵回神,数道白绫又从空中袭来,女子的娇斥声如黄莺轻啼,叫士兵们疑惑不已。一转眼,那白绫已紧紧缠住他们的腰身,身子骤然已轻,已被拽得跌落马去。
如此一层一层,一时间铁甲兵坠马无数。可刚要站起迎敌,却见数十名和尚身形如电,已至面前。他们没有拿兵器,一双肉掌在刀剑中翻跃,十指灵活翩飞。众兵士只觉得腰腹各处一麻,顿时僵直不能动弹。末了还有和尚颇为木讷地合十低喃:“阿弥陀佛!”
这便是他们的破阵?根本不与你缠斗,不会陷入阵中,只摧(?)了你的人马,斩草除根!
而步千洐与那黑瘦老人,更是一刀一剑,直接杀入铁甲兵阵。铁甲兵害怕步千洐声威,纷纷围攻那老人。未料老人剑如惊鸿,杀人干脆不输步千洐。
一炷香时间过去,厮杀声完全消歇,战斗结束。
校尉腰上被砍了一剑,伏在地上,额头大汗涔涔。铁甲兵战死一百有余,其余三百多皆被点穴,僵立原地不得动弹。
群雄哈哈大笑,兴高采烈议论纷纷。清心教一名弟子升起一道黑烟,这是教中通信手段,旁人看见只道是林间炊烟。
步千洐顾不得与众人商议接下来的步骤,迫不及待越众而出,快步跑到不远处的颜破月面前。两名清心弟子娇声唤了句“姑爷”,避嫌走开。
多日不见,破月见他一脸风霜,下巴上都是青黑的胡茬,一身鲜血汗臭,邋遢极了。可那双眼,灼灼望着她,便如昔日般,叫她悸动不已。
“阿步!”破月一把抱住他,他单膝跪在她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月儿,你受苦了。”步千洐抱着香软娇躯,长吐一口气。
“他们怎么来了?”破月看着他背后的众人。
步千洐微微一笑:“稍后再同你解释。不止他们,这是其中身手最好的五十人。其他人随后就到。”
破月奇道:“你们还要做什么?”
步千洐笑意更深:“你先跟她们走,明日等我好消息。”
破月神色一凛:“赵魄身旁有许多精锐保护,你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放心,我会随机应变。”今日大获全胜救出破月,他心怀畅快,此时望着牵肠挂肚的娇颜,不由得愈发情动,压低声音道:“时辰尚早,援兵未至,娘子,让我亲一下。”
破月身子一僵:“这么多人……”
“他们看不到……”步千洐话音未落,头已俯下,封住了她的唇。破月只觉又羞又臊,虽有他背影遮挡,但两人姿势暧昧,根本是掩耳盗铃。然而他唇舌来得极为凶猛,狠狠吮着她的气息,顷刻便叫她理智飞到九霄云外,任他的大手紧扣着后脑,软软伏在他胸口。
过了许久,他才移开唇,可还是将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肩窝。破月呻吟道:“厚脸皮。”他声音中的笑意都快满溢:“嗯……夫君是天下脸皮最厚之人。”
破月笑出了声,他这才恋恋不舍松开道:“你先回湖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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