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拔麦子、捆麦子、运麦子的过程中,不经意间会遗漏一些麦穗。当时不能捡,要等到全大队各小队的麦子全部收完,运到打麦场,张武义召集各小队长秘密开会,确定一个捡拾时间,以敲钟为号,才可以。我们叫它“开青”。
麦收开始,直至“开青”之前,大队会让民兵分拨带着我们各年级的学生,不定时到各家各户翻查。只要翻出一把麦穗,就要把荆条筐扣在脑袋上,拉出来游街示众。我们叫它“护青”。
刘混子的爹——刘门栓,是被护青民兵押着游街的常客。
“爹,明天开始,大队又要组织我们到各家各户去翻查麦子护青,刘门栓又要被揪斗游街了。你说,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总被押着游街,想想也可气。不过,看他家吃了这顿没下顿的穷样,这偷也有点道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家人饿死吧!”晚上,坐在饭桌前,我发着议论。
“像他这种钻过脑袋不顾腚的人,有什么值得同情的道理。要说穷,谁家不穷?穷不是偷的理由,人品差才是根!”爹说。
大哥、二哥咬了口高粱面饼子,夹筷子老咸菜,嚼了嚼,随后喝口水顺了顺。
四弟用筷子在菜碗里挑起一根用白菜帮腌的老咸菜。
五弟一见,在饭桌边站起来,嚷嚷着:“我爱吃白菜帮,我要吃。”伸手抓住,团一团放到嘴里,端起碗“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水。
娘看看爹,拉一下五弟的手,娇喝一声:“快坐下,你整天就是吃咸菜喝水,吃咸菜喝水,这能长个呀?”
爹没理会娘和五弟,闷头啃着饼子。可能是我们弟兄多了的缘故,爹对五弟管得明显松了、少了。
坐在炕沿边的姐,接着爹的话头说:“刘门栓的人品是不怎么样。给队里刨红薯的时候,扎的布条裤腰带有我的一个巴掌宽,每次腰里都能别四五块红薯回家。拔花生的时候,裤裆里缝个口袋,一次能装半筐花生回去。最让人叫绝的,是偷芝麻的法,他把两个褂子兜缝在外边,大得差不多围住了整个腰。别人割下一把芝麻秆,走到铺地的布上,倒过来一拿,胳膊平直一举,用另只手上的镰刀磕打一阵,觉得磕干净了,把芝麻秆放在一边。刘门栓可不这样,在布上倒拿着芝麻秆,先在身上左右拍两下,再把芝麻秆贴在胸口前边磕打。这家伙还真能,半天活干下来,得偷回去一斤多芝麻!”
“每年麦收,我们都要到他家翻查几回,回回一查一个准,回回被押着游街,可游完街后还接着偷,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我有些气愤。
二哥“哼”了一声,“没出息,自作自受!”
熄了油灯,躺在被窝里,脑海里一一闪着那些偷麦子的人的各种精湛表演术,不由暗自发笑……真真好玩。
吃过早饭,学校集合的钟声响了。
我快速跑进学校。
挨家挨户查了一上午,我们一无所获。
中午饭后,两个民兵带着我、宝来等六名学生来到刘门栓家,见大门大白天反常插着,觉得有古怪。
一个民兵上前,“啪啪”拍着门上垂着的门吊。
刘门栓装聋作哑就是不开门。
另一个民兵见状,绕到南墙边,纵身一跃爬上墙头,下到院子里,打开大门。
“你们明火执仗闯进来,是要打砸抢啊?快滚出去!”刘门栓从屋子里跑出来,堵在堂屋门口,堆着一脸横肉,尖声吼着。
我们毫不理会,轻车熟路地到柴草棚、猪圈边、红薯窖……翻了个遍,竟没有发现一个麦穗。
两个民兵满脸诧异地互相看一眼,快走几步,拨拉开堵在门口的刘门栓,走进屋里。屋子三间,堂屋用来做饭;西屋盘着大炕,堆着杂物,只在墙角码着一套被褥,看来是刘混子睡觉的地方。刘门栓和老婆睡在东屋。
我们转悠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在东屋,刘门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肥硕的双手叉在滚圆的腰上,威胁说:“我今年没偷,你们快走快走吧,不要故意找茬。要知道,我也不是吃素的,把我惹急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看到他凶巴巴的样子,我吓得心“咚咚”跳。
一个民兵和另一个咬着耳朵说:“明明在他家门口,看见了好几根散乱的麦子,就凭这,我敢断定他偷了不少,怎么会找不出来呢?”说着,环顾了一下整个屋子,发现炕头上,刘门栓的老婆倚着的被摞有点奇怪。别人家都是把褥子叠好放在底下,再把被子叠好层层码起来。他家是把被子打开一层层盖着。于是诡秘地笑笑,跳上炕,把刘门栓的老婆拽到一边,一把掀开被子,四捆麦子暴露出来。
刘门栓一看大事不妙,转身向外跑。
两个民兵在后面边撵边喊。我们几个学生在后面跟着追。
大街上,有另外两个民兵听到喊声,一起包围过来。
刘门栓东钻一条胡同,西窜一条街,最后见无路可逃,“扑通”一声跳到水坑里。
张武义闻声而来,大声吼着:“你个贼骨头,你个破坏农业生产的坏分子,竟敢整捆整捆偷队里的麦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乖乖给我上来认罪认罚,否则,抓你到公社,双手铐在公社院子里的钢丝绳上,让你享受享受串羊肉串的滋味!”
尽管是麦收天,可坑水还凉,冻得刘门栓紧抱着胳膊,打着哆嗦。一听说要送他去公社串羊肉串,更是吓得抖如筛糠,死活不肯上来。他明白,“穿羊肉串”是公社主任朱大忠的发明,一筐筐手铐摆在墙根底下,在公社院子里竖起两根电线杆子,中间拴牢一根钢丝绳。每天把全公社各个大队的所谓现行坏分子集中过来,一个个铐在钢丝绳上,只能脚尖点地。不管天冷天热,刮风下雨下雪,人挨人铐着、吊着。吊上一天,就得丢半条命。
张武义失了耐性,吩咐身边的四个民兵,“下水,把他给我捉上来。”
四个民兵听话地脱掉衣服,跑到水里,掐脖子拽胳膊把他弄上来。
刘门栓扫了一眼水坑边围观的人群,还想给自己留点颜面,虽然身子软得像摊泥,但嘴上功夫不饶人,破口大骂:“张武义,你个汉奸,你欺负我,不得好死!”
张武义一脚把刘门栓踹在地上,伸手抓住他的一只脚。
我心里一哆嗦,张武义不会像撕狗一样,把刘门栓活撕了吧。还好,张武义接下来,是命令身边的一个民兵抓住另一只脚。
张武义边拉着刘门栓走,边气势汹汹地说:“我今天要制不伏你,就认你当老子!”
刘门栓身上湿漉漉的褂子,被地面摩擦着卷到脖子上。
四个民兵穿好衣服,赶上来,轮流帮着张武义拉人。
张武义大声喊着看热闹的张武德:“哥,去队里套车,在村口等我,把这个坏东西送公社!”
张武义这样做,不单纯是因为刘门栓偷了队里的麦子,更主要是因为他是小派的人。今年春节过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刘门栓明里暗里一直和他们大派的人对着干。他这样凶残地对待刘门栓,就是要杀鸡儆猴,做样子给小派的人看。
大队里的人,基本分成两派,以张姓宗族为主的大派和以丁姓、刘姓等小姓为主的小派。派性斗争日趋白热化。
刘门栓像蜥蜴的断尾一样,不断左右摆动身子挣扎着、哀求着:“张武义,张大支书,我服了,我听话,我叫你爷爷,我叫你祖宗……娘啊——娘啊……”
张武义充耳不闻,任凭他光溜溜的肩膀、后背在满是碎砖烂瓦的土街上摩擦着。
从水坑到南街口,有五六百步。
刘门栓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满耳满脑,让我头皮发紧,心吓成一团,远远站着,再不敢看他那张因痛苦而抽搐变形的脸,眼前晃动着的是一道逐渐远去的血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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