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蒋兴离村(2 / 2)

长天万里 洪起 2743 字 8个月前

船驶进中江河口时,暮色苍茫,茅小龙下船,回头拱手作个揖,说了声“恩人后会有期!”就走上河堤,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蒋兴从舅舅家回来,蒋先昆拿出黄历,翻了半天,确定了一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准备坐船走。

可是到了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如注,蒋兴到码头看,一条船也没有。太湖波涛汹涌,浪头连浪头如长长的山脉,水汽像云一样掠过湖面,声音震耳欲聋铺天盖地,恐惧如影随形紧紧追随着风雨中的人们。大雨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看似要晴了,中午时分又开始下,门外雨雾蒙蒙,屋檐下的水滴连成了线,平地上到处是积水。

蒋兴爷爷不在了,新族长蒋三爷胆子大了,有点目空一切了。他见蒋兴没按时离村,很不耐烦,盛气凌人地上门催问:“蒋兴怎么还没走?”

蒋先昆陪着笑脸说:“等有船就走。”

“没船就不走了?”

“不下雨就送他走。”

“一直下雨,就一直不走?”蒋三爷不满地挑一下眉头,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天也没破,哪能一直下。”母亲在屋里说。

“不下就走!”蒋三爷不依不饶地下了最后通牒。

“行,不下就走。”蒋先昆还是陪着笑脸说。

这天吃过早饭,又是小雨霏霏,母亲走到门口,看阴沉沉的空中还飘着雨丝,自言自语道:“人不留天留,明天再说。”

父亲有些忧愁地说:“我听你的,就怕族长又来催。”

“不吃他家的饭,也不住祠堂的房,他催什么呀?”母亲生气地说,随后转身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

蒋兴从西屋出来,也站到门口,仰望天空中霏霏细雨,那一粒粒款款而落的雨滴,像一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充满朝气和活力。

“兴,你来一下。”母亲在东屋叫他,他进了门,见方桌上放着六件新衣服,两件缎子长衫,两件马褂,一条羊毛皮衣,还有一条皮裤。

“衣服够了,这几件不带了。”

“带上,不要老一身衣服,让人看不起。”

蒋兴把衣服放进箱子,父亲手里拿着《论语》和银子进来了,他说:“这本书和银子你拿去装箱子里,省得走时忘了。”

“都不带。”蒋兴摇摇头说‘’

“这银子是祠堂给的,带上;书也带上,有时间看看。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蒋兴坐下,看着满脸皱纹的父亲,看看纸张发黄的《论语》。

“我说,我和你娘有些后悔,答应了先云,才知他妻子有疯病,我们有些担心。”父亲忧心忡忡地说。

蒋兴刚要说话,蒋三爷身穿青布长衫,脚穿黄色钉鞋,手里举着黑布油伞,又走到门口,他跺跺钉鞋上的泥,收起雨伞靠在门框边,进屋坐到了八仙桌的上首,他对蒋先昆说:“孩子离家都有些不舍,可仔细想想,对家里对孩子都是好事,族里出去的小伙子有些过得不错,运气好的当了有钱人家的招女婿发了财,还有考上官的,蒋兴人聪明能干,出去会有出息的。”

蒋先昆说:“三爷说得对,不是不舍,是天气不好,天晴了就走。”

“现在进入梅雨季节了,雨落起来就像老母牛撒尿,断断续续没完没了。再说,夏秋大忙时候,落雨天不也要下田干活么?出门走路还能比下田干活苦么?”

蒋兴看父亲被族长训得不做声,上前一步说:“三爷,你也别说难不难,你孙子去年走,不也是过了生日才走的么?我离过生日还有十几天呢。”

族长有些尴尬,干笑一下说:“你早走晚走我无所谓,有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我当族长的不说一声也不好。我今天来是提醒一下,走之前到祠堂给祖宗磕个头烧柱香,我还有事,走啦,哎,雨好像不下了。”

雨确实停了,天也亮了,大块的乌云随风往南涌,天空中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蓝色,太湖上有了来来往往的帆船,梁上的燕子发现天晴了,鸣叫着鱼贯而出,在屋上饶了两圈飞往田野觅食了。

父亲陪蒋兴去祠堂,先给祖宗烧香磕头,然后到前进大堂看彩画,看家谱简表和族规。家谱简表和族规用墨汁写在白墙上,左侧墙上是家谱简表,家谱旁有一首励志诗:“骏马登程奔四方,落地生根处处长,年长异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春秋需荐祖宗香,莫云富贵由天定,五尺男儿当自强。”

右侧墙上是十条族规:一、孝父母。百行以孝为先,不孝者虽有班马之才、苏张之辩,终不能掩饰罪行。二、和兄弟。兄弟本属同胞,幼则相扶长则相随,不可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三、敬长上。长上或以辈尊、或以齿长,皆所当恭敬而勿犯者也。四、教子弟。人非师友不能广见闻,成学业。五、择婚姻。为子择姻为女择婿,乃终身大事,不可不慎。六、安生理。恒产恒心,圣贤重之;游手好闲,朝廷惩之。七、……八、……九、……十、……

从祠堂出来,太阳已经像马一样从云层中跳了出来,灿烂阳光照在布满水珠的树上草上,晶莹透亮,照在坑坑洼洼的水上,闪射金光。有啄木鸟在一棵树皮粗糙的柳树上寻找害虫,头一俯一仰如榔头敲着木头,发出“笃笃”的声响,振动得雨水不停从树上滴落,落地后发出“滴答”之声。

蒋兴对父亲说:“明天吃了饭走。”

父亲看着翠绿的垂柳说:“我送你,坐船先到无锡你二姨家,见一下你二哥,住两天再去。”

“不去无锡了,从那边绕远,还麻烦他们,直接从常州过去,爸也别送,没多少东西,你一人回来寂寞辛苦。”

“入乡随俗,要守那边规矩,要孝敬义父义母,听他们的话。他家房子上瓦少,冬天冷,落雨还漏雨,要买点瓦添补一下。他家旁边的大塘,能养好多鱼。”

“我记住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家人和村上人送蒋兴上路,按规矩送到村口,父亲送得远些,一直送到往常州的大路,蒋兴提一个大樟木箱子,父亲背一个蓝布包袱,他的心比包袱还重,给人家做儿子难吶,而且是给有疯病的女人当儿子,有的疯子会杀人的。

蒋兴看离村已经五里多了,不让父亲送了,拿过父亲背的蓝布包袱说:“爸,别送了,你回去吧。”

父亲站住,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有些湿润,又重复说起出村口说的话,“路上注意安全,去了写封信回来,有事就说,保重身体,有空回来看看。”

“我记住了,你和妈也多保重,我走了。”

看着转过身的儿子,父亲还想再说几句,蒋兴已提着暗红的樟木箱子,肩背包袱,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着。他突然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哽咽说不出话,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他觉得亏了蒋兴了,在家吃了不少苦,片瓦块砖一点家产也分不到,只带走了一箱子辛劳和一包袱委屈,从此要单枪匹马去过自己的日子,后面不知有多少风风雨雨和艰难困苦等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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