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何家庄(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356 字 8个月前

皇塘人出了县界,外地人问:“你家哪里?”

“常州西门外。”皇塘人一般这样回答,不说丹阳皇塘,因为常州离得近,名气大,且交通方便,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直通50里外的常州西门。

何家庄人出了皇塘,外乡人问:“你家哪里?”

“皇塘西街头。”何家庄人一般这么回答,有的人还会微笑着骄傲地补充一句,“就是那个人跑得比鬼快的村子。”其实何家庄离西街头还有一里路,在西街头能看到村上的房子和树,还有村西浅蓝色的大塘。至于人跑得比鬼快的事情,只是大家的传说,但有耳朵的人都听说过。

村上有个老规矩,为了考验新人的品德和本事,凡领养之子或入赘女婿,半年内,要做三件好事,要过三关。

蒋兴做的第一件好事是栽树,在大塘北边荒地上栽了二十棵栾树,这地方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栽下的树全都活了,棵棵昂首挺胸,含青吐翠。第二件好事是加宽垫高了上街的一段低洼大路,下大雨那地方不再是烂泥塘。第三件是把两个摇摇欲坠的木头码头,换成了坚固的条石码头。

这三件事受到村民好评,连自命不凡、对谁都看不起的村头何富贵也说了句:“小伙子还行。”

过三关的第一关,是新人要带着酒菜到各家敬酒拜访。村上人喝丹阳或里庄酒厂的黄酒,度数不高,甜甜的。多数人酒量不大,很少灌酒,敬酒并非难事。

但是也有麻烦,两家以前有冲突有积怨的,可在敬酒时刁难报复新人。比如,要一比十地喝,让不胜酒力的新人喝醉出洋相。若拒绝多喝,就要客随主便,或挨打,或喝小沟塘的脏水。喝小沟塘脏水,比打还痛苦。

这小沟塘很脏,周边有十六个茅缸,有的破了漏屎漏尿,有时大雨倾盆,茅缸落雨满了,屎尿就溢出流进塘里;村上女人洗屎尿布、洗月经带、刷马桶和粪桶,都在这个水塘,有的人家死了猪羊鸡兔或打死了蛇鼠,也顺手丢在小沟塘里。塘水浑浊发绿,夏天更是泛着臭味,闻之都叫人作呕,从来没人在里边游泳,连脚也没人在小沟塘里洗,更别说喝那闻之要呕的脏水了。

蒋兴看看发绿发臭的小沟塘水,想想那滋味,就头皮发麻,有点后悔来何家庄了。

前三天,蒋兴一手拎5斤的黄酒坛,一手提竹篮,里面是一包猪头肉,一包腌笋片,一包五香豆。他面带微笑、谦虚谨慎地拜访了二十几户人家,都没有大麻烦,只有几户人家说了些冷言冷语,但没有打他,也没让喝小沟塘的脏水。这让蒋兴心里轻松了许多,觉得何家庄民风淳朴,和老家一样,还是好人多,晚上觉也睡得香了。

第四天上午,天气不错,浅蓝明净的天空里,飘着一些鱼鳞似的玫瑰色云片,凉风中,槐树林在低声细语,树叶像一只只小手在挥手致意,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快乐地闪烁,鸟雀欢快的啼鸣声铺天盖地。

蒋兴上身穿蓝布长衫,外面罩了件黑马甲,拎着酒菜篮子和一坛子黄酒,脚步轻快,容光焕发地到赵二狗家拜访。

赵二狗二十五岁,光棍一个,身材一般,头大脸庞大,耳朵不大,上端尖,像狐狸耳朵。他脑子不错,不爱想正事;他力气不小,不爱干活,冷天喜欢在背风的地方晒太阳,热天躺在有风的树荫下睡觉。家里原有10亩地,父母双亡不到三年,便卖光吃光,一贫如洗。家里穷了,仍然懒,吃饭的碗从来不洗,一件衣服穿了十年还穿在身上,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布料,只有大小补丁,只有难闻的酸臭味。他一年只到街上洗一次澡,那是除夕下午,澡堂老板在关门前才让他进去洗,因为他洗过的澡水就成了深蓝色,墨汁一般浑浊且有臭味。

人们对他漠不关心,他对自己也漠不关心,生活孤独懒散,我行我素就是他的命。白天,他不是呆呆地坐着,便是四脚朝天仰面躺着,伴随他的只有孤独的空气和寂静的氛围,其他的一切都溜之大吉。

他人懒,但肚子不懒,饿了会咕咕叫,嘴也不懒,想美味时,会流哈喇子。有一年秋天,他想吃梨,家无梨树,又没钱买,馋时生智,便起身去偷蒋先云家的梨,被抓住后,蒋先云手握竹竿,抬起小腿样的胳膊,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八竿子。当他咬牙切齿往回走时,晚霞已染红了西边天空,喜鹊幸灾乐祸地喳喳接着,屁股在疼,心里在恨,此仇早晚要报。

就偷梨一事,蒋先云本不想打他,但恨他人懒,若动动手,在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桃树梨树,桃三梨四,四年后就有吃不完的桃和梨。另外,他偷梨时,把一根枝干掰断了,来年就少了一枝干的梨,少说也有七八个。这两点让蒋先云怒不可遏,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八杆子,还让他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站了一个时辰。赵二狗一直耿耿于怀,可又不敢找蒋先云算账,如今有了机会,他要在蒋兴屁股上报八杆子之恨。

蒋兴把菜篮酒坛放在桌上,拿一个酒碗倒了酒,自己喝了一碗,又拿出另一只碗倒满酒,双手端着,微笑着敬给赵二狗,说:“我敬赵哥一碗酒,以后请多指教多关照。”

屋里有潮湿的霉味,赵二狗身上有汗臭味和早饭山芋粥的气味。他脸色冷漠,接过酒碗往饭桌上重重一搁,桌子晃了晃,酒溢出一些,泪一样挂在碗边。他板着脸,有些口吃地说:“宜兴佬,你义父打——打过我八杆子,今天我还——还打你八杆子。”

“入乡随俗,想打你就打吧。”蒋兴爽快地说,他觉得人有时受点苦和屈辱,有利于提高德性,韩信就受过胯下之辱,司马迁还受了宫刑。

蒋兴往桌前一站,两手扶住桌沿,赵二狗从门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狗棍,棍子足有三尺长,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朝蒋兴的屁股打去,蒋兴的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冲,上身趴在桌上,屁股上有皮开肉绽之痛,忍不住想躲开但咬牙忍住了。

赵二狗又连续用力打了三下,一下打在大腿,两下打在背上,蒋兴只觉得屁股、后背和大腿上似针扎火烫,疼痛钻心。

性格刚毅的蒋兴咧着嘴说:“你力气够大的,还有四下,继续。”

“我改主意了,不打你了,我让你喝一碗小沟塘的水,怎么样?”赵二狗狡黠地说。

蒋兴想起小沟塘浑浊肮脏有臭味的水,头都大了,他有些恶心,胃不由自主地翻腾起来,他皱着眉头说:“你还是打吧,多打几下,行不行?”

“宜兴佬,真的,打人也累,不喝水,你自己说个办法。”赵二狗似笑非笑地说。

“帮你找个老婆,行吗?”蒋兴戏谑地说。

“不行,我宁可在田里栽秧,也不要老婆上床。”赵二狗有些执拗地说,他喜欢女人,但不想找女人当老婆。他觉得自己穷,找了老婆,也是被人戴绿帽子。

“那你说怎么办?”蒋兴问。

“你是念书的人,我是大老粗,我考考你,百家姓为什么把赵放在第一位?”

“百家姓是宋朝人编的,那时候皇帝是你家老祖宗,天下第一,自然排第一。”

“你说得对,赵姓第一,姓赵的当过皇帝,姓荆的算狗屁!”赵二狗想起给荆家祠堂看门受气,心里就来气。

蒋兴知道赵二狗是扳住门框说大话,在荆家祠堂绝不敢说。在皇塘地面,荆氏家族是一手遮天,谁得罪了荆氏家族,不死也要脱层皮,这是义父警告他的话。

从村上最后一户人家出来,已近中午,树的影子已缩到树干下面,太阳从上往下垂直扑到田野和河塘上,扑到鸟雀和村民的身上。蒋兴摸摸滚滚圆的肚子,里面都是黄酒,正在肚里发酵,他的头有点晕,但心里轻松了,第一关已经闯过,他如释重负,下面要考虑过第二关了。

第二关:新人要在前三个月的某一天,绕大塘跑三圈,其他人可以追,追上抓住后,新人要在村上爬一圈,家家户户门前都要爬到。

据说,这个习俗源于南宋时期。南宋定都杭州后,何家主人预料金兵必将南侵,于是叫家人扛着百余斤的东西,围着大塘快步跑,那紧张认真的样子,就像几只野兔,被猎人和猎狗紧紧追赶。村民们都莫名其妙,不知他家为什么每天这么跑,问原因也是答非所问。后来金兵杀来,逃跑慢的村民多被杀,只有何家老老少少,背着粮袋快步跑,没被金兵追杀,也没饿死。

还有一种说法,明朝万历年间,村上接连发生三起年轻妇女上吊自杀的事情,人们说,都是吊死鬼进村弄死的。

有一天晚上,吊死鬼又到村上来了。吊死鬼身高一丈,头像腰鼓,白发五尺,窄长的白脸上,有一个核桃大小的三角眼,没有嘴和鼻子,黑黑的手上八个指头,一手放在脑后,一手拿着一个白项圈。它脚步匆匆走到榉树下,把项圈往一个年轻妇女脖子上套,嘴里发出“嘶嘶嘶”的声响,年轻妇女眉头紧锁,吓得四肢发抖灵魂出窍,想喊喊不出声。一个上茅缸的老头发现了,恐惧地大声喊:“有吊死鬼!有吊死鬼!”

村上人听到了,从家里跑出来,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木棍,去追打吊死鬼。吊死鬼害怕了,拿了白项圈就跑。众人奋起直追,吊死鬼跑得快,他以为人们追不上,跑到西庄塘,还得意地引吭高歌,“可恶的乡下人,我是吊死鬼,我是喜欢女人的吊死鬼——”

一个叫王恒生的小伙子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圆脸盘,圆眼睛,威武的刀型眉,头发粗硬,皮肤粗糙,脚大腿长跑得快。他那黑豆似的眼圆睛盯着吊死鬼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大河边,与吊死鬼相距只有一丈。大河边人多,那吊死鬼害怕了,拐弯逃往大坟园去了。小伙子追到大坟园,吊死鬼扔下白项圈,就地趴下,阴沉的墓罩徐徐落下罩住了他。王恒生遗憾地踹了那坟一脚,低头弯腰把白项圈捡起,回家后,把它放在灶膛里烧成灰,把灰倒入了粪缸里。从此以后,吊死鬼不敢光顾何家庄,村上再也没有发生有人上吊死去的事情。

因为这两件事,村上立了个规矩:每年二月十五,除了狂风暴雨,全村男女老少要绕大塘跑圈,小孩老人一圈,女人两圈,男人三圈。跑第一名的奖励:小孩是一包梨膏糖,女人是一把牛骨木梳,男人是一坛三斤的黄酒。有歌谣说:“二月十五月正圆,村里老少齐跑圈,女梳头来男喝酒,看谁先把圈跑完……”

新人进村,女人要跑两圈,男人要跑三圈,既看看新人脚上功夫,也看看跑不快者爬行的丑态,鼓励争强好胜精神,让大家笑一笑乐一乐。

蒋兴听说还要绕大塘跑,跑慢了还要在村上爬一事,有些担心,怕出洋相,夜不能寐,两眼忧郁地看着黑暗的房顶,长几上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清晰可闻。

早上起来,他忧心忡忡地对义父说,“绕着大塘跑,像小孩子一样你追我赶,跑慢了还在地上爬,多无聊多荒唐,什么习俗啊?为什么不能改呢?”

“我告诉你,成为习俗,总有道理。”义父说话有个习惯,爱说“我告诉你”。

“有什么道理?”

“我告诉你,乡下人乐事少,难得有一个娱乐的机会,跑圈是一种娱乐。”

“我要跑得慢,被人抓住,在村上爬,多丢人啊?”

“我告诉你,放心,我们家人缘还行,个别有点怨恨的,你去敬酒的时候,要灌的灌了,要骂的骂了,要打的打了。跑步就是个老习俗,人们不都喜欢找乐子么,这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娱乐活动。你放心,实在不行,你可以下河,人们怕冷不会下水,就是下水,跑得快还游得快的人少。”/

蒋兴听义父这么一说,心里轻松了,也踏实自信了。既然是取乐,也没什么危险,那就让大家乐,别扫村上人的兴。别人行他也行,他除了有不怕困难的坚强性格,体质体力也不错,他跑得快,游泳也行,也不怕冷,绕大塘跑三圈游一圈没问题。

记住地址:新文院小说 xwy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