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入乡随俗(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711 字 8个月前

大塘是一条近一里路长的河,自南向北再向东,弯弯曲曲形成宽窄不一的五段水面,仿佛像五节长短粗细不同,静静卧在村边上的莲藕,又如五个大小不一串连着的葫芦。最南端向西的一段如猪肠,长而窄,有四十米长,六米左右宽;第二段较宽,水面有七八亩,似海棠叶形;第三段最宽大如巨钟,有四五十亩水面,碧波荡漾小湖一般;这里水深鱼大,不时有白鲢跃出水面,有时能看到比人长的青鱼,沿岸边缓缓游动。这块水面往东有两段河流,北面一段人称北塘,流水往东经尧塘流向皇塘大河。北塘那段水面方形,中间有三个长山芋样的土墩,长满了杂树杂草,是小鸟蛇虫的天堂。

大塘中心水面的东边,有五十米长的一段河插向村里,它像躺下的山字中间的一竖,也像村子长袍的半条腰带。这个支流的尾与村中一个枣核形的小沟塘一坝相隔,村上三十几户人家就散落在小沟塘的两侧。

蒋兴知道,在一个小村子,一件鸡毛小事也会被看着大事,如果自己跑慢了在村里爬,被人笑话事小,可能让他和义父全家丢脸,会很长时间在村里抬不起头,他只能胜利不能失败。他决定先练练,到有把握时再跑。他怕人看见,先在村外练,在晚上人们关门睡觉后,绕着周长与大塘差不多的大兴塘撒腿跑,他沿着河堤,闻着河的气味和水的气息,昂首狂奔。月亮悬在天空,像豆浆一样洁白,凉风伴随他的身影,时不时吹起他的头发,一直追随他到汗水淋漓筋疲力尽回家时。

有时白天劳累,晚上疲乏,他就早睡早起。出门后,绕着大塘跑圈,朦胧的村子冷冷的看着新来的年轻人,鸟雀还在酣睡,鱼虾正在做梦,启明星还没敲响晨钟,树木笼罩在夜的阴影中,氤氲的雾气如舞台上的水袖,缠绵在黑乎乎的睡眼惺忪的水面。他在心里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没办法,我白天农活多,只能晚上练。你们继续睡吧,我在路上跑,不会妨碍你们做梦。

他绕着大塘跑完两圈,抬头看,云彩开始泛白,天空有些明朗,田野和河里雾气缭绕上升。他又跑三圈,天上朝霞似火,金色光芒如洪水涌向天空,阳光铺天盖地。他再慢跑到大兴塘,这时,他已汗流浃背,呼哧呼哧大喘气,两条腿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感觉比在老家下怪坡还累。

如此练到第三个月的中旬,虽然疲惫,但自我感觉速度和耐力可以了,小腿肌肉又粗又结实,如弹棉花的木槌。他和义父商量后,选了一个晴好天气跑圈。为了方便腿脚运动,他上身穿白色短褂,腰系灰色布带,下身是到脚踝的黑裤,脚上是系带的黑布鞋,显得精神利索。

天气确实不错,阳光灿烂,风也不大,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几条狗也不时“汪汪”叫几声,似乎在预报有好戏看了。村上的树也是热情观众,村子有喜事了,春暖花开了,粮食丰收了,它们便随风鼓掌,大叶片小叶子一起鼓掌,沙沙沙、啪啪啪。

蒋兴跑圈事已家喻户晓,村上男女老少都很兴奋,像看戏看姑娘出嫁一样,都出来观看,有的是看热闹一睹为快,也有对蒋家有意见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希望看蒋兴被人抓住爬村,还有人打赌,赌注是到饭店吃一顿。单九斤已经81岁了,有气喘病,瘦得皮包骨,尤其是两个颧骨有破皮面众之状。他也拄根龙头拐杖站在大塘河边看热闹,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快要见阎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热闹了,真想看看小伙子—”有人说:“小伙子也是黑发黑眼黄皮肤,也是双手双脚两半拉屁股,有什么看的?”“我是想看看小伙子——爬村子。”老头子大喘着气,才把话说完整说明白。

按规矩,第三圈才可以追,第一圈可有人带着跑一跑,熟悉一下道路。沈达来对儿子石头说:“你陪叔叔跑一圈,带带路。”

石头喜欢跑步,也喜欢与人比谁跑得快,每年绕大塘圈,孩子的奖励总是他的。

此时,他在前边跑,蒋兴跟着,不慌不忙跑到了大塘南头,他放慢脚步对蒋兴说:“叔叔,慢跑没意思,跑快点,我跑你追,你追上是好汉,追不上是乌龟王八蛋!”

蒋兴笑笑说:“好,你跑吧,叫我追我就追。”

石头跑出二、三十丈远,大声喊:“追吧!”

蒋兴开始大步追赶,田埂不是很宽,但还算平整,路的两边都是绿树,树上有喜鹊、麻雀、褐头雀、金翅雀,还有不多见的红眉朱雀,叽叽喳喳叫着,似在为他喝彩鼓劲。河风吹上来,很是凉爽,水中有鱼在游动,有小白鱼、鲢鱼、草鱼,但数量不多。

跑在前面的石头回头喊:“加油!快追啊,别当乌龟啊!”

蒋兴觉得石头确实腿上有劲能跑,稍稍放松,二人距离就拉大了。他开始加快步伐,两人一前一后像两匹骏马,一下子就跑到了大塘北岸。大塘北岸中间有个叫虎墩的高丘,像是卧虎趴在岸边,雄视对岸的村庄。

高丘上有几棵高大的参天大树,树龄都在千年以上,至今仍是郁郁葱葱耸天而立,树冠直指蔚蓝的天空,风戏弄着扫帚一样的树梢,仿佛要把云彩扫下来似的。有些大树已落叶,只有侧柏树叶还凝绿飘翠。最大的侧柏,大约有十多米高,树围有七八米长,树的主干没有五六个人抱不过来,树纹刀劈斧凿铜铸铁浇一般,从上往下看,如飞流直下的瀑布。蒋兴想,千年古树如果有知,对跑圈的事也许觉得可乐:我们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千年,村里人只活几十年,整天东奔西走,还不觉得累,还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游戏。/

村上好多看热闹的人,都喜欢举止端庄仪表堂堂的蒋兴,站在对面河岸为他鼓劲,有人大声呐喊:“宜兴佬,加油!快呀!”

村上的几条狗也冲着蒋兴“汪汪”叫着,把他当成了生人,隔着河面大声吠着。

蒋兴觉得不能输给石头,石头还是孩子,输了就留人笑柄,他也不能使出浑身力气大步追赶,他知道有人在以逸待劳,要等着第三圈追他,他得留点力气,他放慢了脚步。

石头见蒋兴不追了,也跑慢了,二人的距离渐渐缩短了。第二圈蒋兴一个人跑,没人追。第三圈跑了一百米不到,就有五个小伙子在后面追。四个人是凑凑热闹,只有包阿福想追上让蒋兴出洋相,何富贵对他说:“你如果把蒋兴抓住,让他在地上爬,欠我家的二十五斤米不用还了。”

蒋兴此时拿出了全身力气,步子大、频率快,速度快了,袖子里灌满了河风,胸和双肩随着呼吸的节奏起伏,嘴里呼出的热气随风消散于空气中。几个人跑了一半,就有三个人体力不支,腿上没了力气,不再追赶;只有包阿富、田骏两个在追。

他们年轻力壮,体力好,跑步有耐力有速度,追到大塘西岸,从五六十米的距离缩小到了十几米。

蒋兴已是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全身冒汗,衣服湿透,腰背酸疼,两腿变得沉重,每跑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儿,有人呐喊加油,有人拍手叫好。蒋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很累很紧张,腿疼还厉害了,他怕被二人追上后出洋相,他有时回头看一眼,有时看看碧波荡漾的大塘,大塘似张开的大嘴在幸灾乐祸地说:“没力气了吧,别充好汉了,就认怂吧。”蒋兴在心里说,“老子只要有一口气,也不认输,不会让你看我出洋相!”他咬住牙、忍着痛,用出吃奶之力拼命往前跑。

田骏对蒋兴有好感,觉得他为人谦和亲切。田骏吃饭喜欢端着碗在外面吃,有时端着粥碗坐到人家桌上吃,他喝粥稀溜稀溜声音大,到何富贵家便不让上桌,还要被训斥,“没规矩,没有个吃相,吃顿饭在家都坐不住,一辈子没出息!”到蒋兴家不同,蒋兴热情招呼,让他坐上桌,还给他夹菜。想到这些,田骏对包阿富说:“何富贵为什么不让他儿子来追呀,他拿砖头让你砸人,没安好心,你就值二十五斤米啊,别听他的。蒋兴人挺好的,别欺负好人,我们慢点。”

包阿福觉得说得有理,何必为25斤米做恶人,他放弃了抓住蒋兴的念头,脚步慢了,又跑了几十米,双方距离拉大了。

蒋兴一直坚持快跑到自家西墙边,才减速慢慢跑到终点小沟塘边,很多人欢呼起来,蒋先云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只有何富贵有些失落,阴沉着脸回家去了。

蒋兴此时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胸有猝死之感,两腿酸疼,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衣服湿透,凉风一吹,他打了个哆嗦。

吃晚饭时,义父很高兴,称赞蒋兴身体好跑得快,没有被人抓住,没有丢脸;蒋兴说:“还是村上人好,与人为善,不想让我出丑。”

“我告诉你,村上多数人是厚道的;你这几个月表现也好,你的人缘还行,我也听到一些。”

“入乡随俗,皇塘和附近乡村都有些什么习俗,有什么来历?义父再给我说说。”

“我告诉你,苏南一带习俗规矩应该差不多,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大同小异。说特别,就是吃食上面,丹阳人喜欢吃大麦粥,几乎家家都吃,乡下人是每天一顿,一年吃到头。”

义母的眼睛环绕着一道道青圈,瘦长的脸上刻着痛苦的皱纹,青春早已逝去,生命的秋天步入了既凄凉又可怜的阶段,她插话说:“丹阳人大麦粥命,大麦粥里放个屁就变清汤。”说完哈哈大笑。

义父有些尴尬,瞪了妻子一眼,继续说:“我告诉你,丹阳最富的是东乡,即皇塘、导士、蒋市、里庄四个乡,土地肥沃,官僚富户众多。其中,最富、最有权势的是皇塘荆家、导士张家、蒋市贺家。这三家历史上都出过不少进士和大官,张家明代出过大学者张存,朱元璋为张家题有‘理学名儒’的牌匾,张家因此傲视荆贺两家,公开说,‘荆家祠堂贺家坟,不如张家一块匾’,荆家贺家也不买张家的账,双方常有龃龉争斗。”

“是不是人们都怕这三大家族?”蒋兴嘴上这么问,心里想的是吃完晚饭,就烧水洗浴,一大浴盆温水,冒着热气,头枕在盆沿上,人赤条条躺在里面,让汗水和疲乏都消失在水中。

“我告诉你,知县都不敢得罪这三大家族,三大家族都不卖县衙的账,三家祠堂的公田都不交捐赋,也没人管。三家祠堂的人打死人,也没人敢过问。”

蒋兴有些气愤地说:“这叫什么事?太不像话了,太霸道了。”

“我告诉你,别生气,社会就是这样。祠堂强势也有好处,有些土匪、有些坏人不敢放肆。我们奉公守法,不招惹他们也没事。”

第三关,是过何家的关,据村上老辈人说,何家有两大功劳,一是定居建村,带村民开挖大塘。二是在明朝永乐年间,有一群土匪进村,抢劫和强奸女人,何家祖先带领村民与土匪拼杀,杀死了土匪,何家祖先也头部受重伤死去。从那以后,何家有了一个特权,可以命令新人做一件苦事难事,新人必须照办。

这天吃了早饭,蒋兴到猪屋里拿了铁锹,想去野河沟里挖黄鳝。走到小沟塘边,就看到身穿黄铜色短衫的何富贵,站在塘对面田埂上大声嚷嚷:“哪个狗东西!把死兔子扔小沟塘了?臭味好闻呀?”

蒋兴看着河里漂浮的一只死兔子,白肚皮朝天,想找根竹竿把它扒到岸边,拿去埋了,何富贵不让,皮笑肉不笑地说:“蒋兴,你眼珠子大呀,什么时候到我家敬酒啊?”

“我不去过你家了吗?”蒋兴微笑着说。

何富贵没有还以微笑,而是满脸敌意地说:“那天我没在。”

“今天中午去,行吗?”蒋兴还是陪着笑脸说。

“晚了,不用了,你义父二十年前和我打架,把我推进小沟塘,父债子还,你今天必须穿短裤到小沟塘游一圈,把死兔子捞上来,就算敬了酒了,就算干了我派的活了。”何富贵冷冷地说。

站在塘边的人笑了,有的人看着发绿的河水就想吐。

蒋先云在门口听到了,走过来站在塘边,狠狠地扫他一眼,手指何富贵说:“老何,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这小沟塘能下去游泳?”

何富贵鼻子哼了一声,狡黠的微笑浮上嘴角,他眼睛看着天说:“当年你打我,把我推下小沟塘,脏水我还吃了两口,我还没让他吃塘里的水呢。”

提起那事,蒋先云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哼哼地说:“你还有脸说,我告诉你,老子真应该杀了你!”

蒋兴见义父和何富贵争吵,村上人都来看热闹,塘两边的人都看着他,心里有些不安。他看看浑浊不见底的塘水,有些恶心,可是他想了想,既然前面两关过了,这一关也挡不住他,他气愤地斜睨了何富贵一眼,血液在沸腾,他压住怒火,对义父说:“没关系,我行。”

说完,他把上衣和外裤一脱,光了膀子往河里走,河水很凉,塘底有碎砖瓦砾硌脚,一块尖利的硬物扎了脚,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渐渐地水没过了膝盖,又齐到了胸脯,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

他双手往前一伸,身子往前一冲,在水中用力游起来,蛙式游了半圈,又侧泳游半圈,他手上力气大,脚下踩水频率快,几乎是在水上快走,半个胸部都在水上,不少人赞叹:“游得真好!”/apk/

他游完一圈,拎着死兔子上了岸,有人喊:“扔茅缸里。”

蒋兴放下兔子,拿起衣服说:“等我到大塘去洗洗身子,然后把它埋了,省得发臭。”

“还是蒋兴想得周到。”有人称赞说。

有人夸蒋兴身体好,小腿和胳膊的肌肉有力:“那胸背和先云年轻时一个样。”

还有人小声说:“何富贵这下没话说了,小伙子真能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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