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皇塘荆祠(1 / 1)

长天万里 洪起 2669 字 8个月前

嘉庆五年(1800年),蒋兴到何家庄第三个年头了。

他垦荒种地,精耕细作,人勤地不懒,连年增产,除了田赋口粮,余粮卖了百余两银子。

蒋兴觉得房子不宽敞,且老旧了,窗户漏风房顶漏雨,便和义父商量,老房子修而不动,在老房子前面新盖三间七架头庭屋。

义父赞同,蒋兴21岁了,该娶亲了,盖了新房,有利于谈婚娶妻,他说:“先买砖瓦木料,料备齐了就动工。”

离村子近的砖瓦窑有三个,一个在镇北二里的居桥头,一个在镇西三里的青墩村,还有一个在镇南一里的塘南村。

蒋兴人勤快,不睡懒觉,黎明即起。这一天早起,他照例先上茅缸,蹲在有屎尿臭味的茅缸边,看不到人,只看到天,苍穹如新屋房顶,浅灰色云彩如片片大瓦,星星如盏盏油灯,擦屁股时,天上油灯都不见了,只有高大干净有片片新瓦的房顶。

他站起身提裤子时,见竹林里蹿出一个黑影,往徐村方向跑去。他吓了一跳,看不清那人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再看时,那黑影不见了。他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藏在竹林里?是行动迟缓的小偷,见他出门,怕被看见,就藏进竹林。又因为他拉屎时间长,臭味难闻,忍无可忍,或是怕他起身后进竹林,赶紧跑了。他对着远去的黑影说,对不起,今天特殊,我起早了,我要去窑上买砖瓦,这是重要事情,准备早点出门,上茅缸也早了点。我应该先烧早饭,晚一会儿上茅缸,你就碰不上我了。

蒋兴吃了早饭,先去居桥头,他耸着肩膀,颈项向前伸着,走路风风火火,从田间小路穿过去。小路边被牛踩过的青草很嫩,露水沾湿裤腿,路的一边是小河,河水幽静地缓缓流淌,如镜子般光滑的河面,映现出蓝天白云。小河的另一边是快成熟的麦田,空气中充满着浓郁的麦香。阳光灿烂,微风拂面,黄雀在田野上空飞翔,鹧鸪在麦田里觅食,不时欢快地啼鸣几声。他心情很好,想着买砖瓦盖新房,住宅旧貌变新颜的事。

居桥头村东临大河,河水散发出清凉的气息,微波漾起温柔的细语;西边有树林,长着终年翠绿的松树和杉树,树上经常栖有伯劳鸟、夜莺,还有凤头百灵鸟。窑场在村北,在树林和大河之间。窑场上堆着三窑的砖瓦,黑压压一片,蒋兴向脸黑如炭的窑头打听价格,他不屑地瞥了蒋兴一眼,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别问价,不卖!”

“怎么不卖?”蒋兴有点诧异,窑场竟然有生意不做。

“荆家祠堂扩建,货都订走了,不让外卖!”/

蒋兴有点失望,欲言又止,转身回家,烧饭做菜,吃了午饭再往青墩村。窑场上也堆满了刚出窑的砖瓦,带着窑灰和余温,也带着浓浓烟火气味。情况相同,说荆家祠堂打招呼了,一块砖一片瓦都不敢卖。

蒋兴和颜悦色地与大脑袋窑头商量:“我要不了多少,能不能卖一点?”

“你不怕荆家祠堂,我怕!”大脑袋窑头连连摇头,头发中的黑灰不停地往下落。

有一个中年汉子,个子小,鼻子不小,长鼻子中间有凹陷,穿一身白衣服,他没买到砖瓦很生气,抱怨道:“他妈的,真是力大称王,族大欺人!”

蒋兴心怀侥幸前往塘南村,塘南窑在芦塘东南,芦塘是皇塘最大的河塘,面积有千亩上下,芦苇滩九十九个,占了水面的一半。

站在高高的塘堤往塘里看去,一望无际的清水和芦苇,不知是苇在水中,还是水在苇中,二者纵横交错;风乍起,青葱茂密的芦苇时起时伏,小船时隐时现,鸟儿时飞时落,澎湃的绿浪,在阳光下时深时浅,景色十分美丽。

人们传说,皇塘原来叫吴塘,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河塘密布,排灌便捷,若无特大灾害,几乎年年旱涝保收,岁岁仓廪充足。朱元璋打仗时两次来到此地,为当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芦塘美景所吸引,欲在此建都,只因一件事,改了主意。

那天下濛濛细雨,他站在芦塘边,饱览芦塘美景。远处有雷声,他仰头看灰蒙蒙的天空,任凭雨丝打在脸上,感受着秋水的凉意。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又是隆隆的声响,他低头问在塘边放牛的小孩:“为什么打雷时,人们先看到光,后听到声音?”

放牛娃八岁,圆脸,头发湿漉漉的,他打量了一下身材魁梧的汉子:头粗,从浓眉到后脑勺有8寸长;头也长,从耳朵到头顶有7寸高,鼻子挺直粗大,鼻翼上可放两面小锣,耳朵也大,像大猪耳朵。

放牛娃回答说:“人们的眼睛长在耳朵前面,当然眼睛先看到光,耳朵后听到声音。”

朱元璋一愣,摸摸自己的大耳朵,手下几个大将都没能回答的问题,一个放牛娃居然答出来了,他觉得当地人太聪明不好统治,便改了主意,把都城建到南京去了。

朱元璋当了皇帝,当地人为了纪念他来过此地,遂将吴塘改为皇塘,把他洗过脸洗过大耳朵的水塘叫珥塘。

蒋兴觉得传说未必是真,可能是皇塘人很为烟波浩渺的芦塘自豪。南方的人们都好逐水而居,人多的城市,挨着水面宽阔的江湖,人少的村镇,也都靠着大塘大河。蒋兴喜欢水,也喜欢芦苇,这东西不争沃土,在水边、野坡、沼泽、荒滩,有些土,有点水,就能扎根。它没人呵护,没人施肥除草,就能生长;它不怕冰雪寒霜,不怕风狂雨猛,飓风过身,伏芦唯存,风雨之后,又挺立起来。他从草坡走到河边,折一枝芦苇抓在手中,边看边走,觉得自己有点像芦苇。

蒋兴走到塘南窑场,情况相同,回答一样,荆家祠堂把两年的货都订走了,块砖片瓦都不卖。蒋兴有些气愤,有些沮丧,觉得荆家祠堂就像飓风,自己草民一个,充其量是苇民一个,只能伏芦唯存,总不能为了一点砖瓦与荆祠拼命。

他走到街西头荆家祠堂北门时,怒火未消,决定进去看一看,问问祠堂何时扩建,若暂时不动工,能不能让窑场先卖点砖瓦给他家。

荆家祠堂是镇上最大的古建筑群,规模宏大,气势雄伟,远看就像一座宫殿。祠堂正门上方是“荆家祠堂”的匾额,两边有对联“荆枝叶茂,汉水流长”。里边正房三进,每进各为三十间;前两进是高大庭屋,后一进是楼房,总房间三百多间。屋内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屋顶燕尾脊高高扬起,显其高贵。每进均有天井,晴时能晾晒,雨时能排涝。

从檐下长廊穿过,来到中进大堂,可见“忠孝节义”、“节并常山”、“五马清风”三块匾,大堂后面设立祖宗的牌位。东西两边建有大花厅、议事厅各十间,往东还有一个大院,建有学塾馆、武馆、厨房、仓库、宿舍,还有两座砖角楼。

前院两侧植有银杏,后院内种着丹桂、翠柏,祠后还有面积数十亩的花园,园内有多种花木异草,建有假山池塘。

走进祠堂,远处传来祠塾里孩童和尚念经一般的念书声,近处有练拳习武的叫喊声,二、三十个家丁身穿黑色练功服,腰扎宽带,吆五喝六地舞刀弄棒。还有一间屋里在审一个违反族规的人,不知是偷窃,还是因为与女人调情通奸,不断传出鞭打怒骂和被打人的惨叫声。

在东厢房门口,一个上眼皮下垂的矮个儿家丁拦住了蒋兴,凶巴巴地问:“有事吗?”

“找荆族长问个事。”

“他不在!”

“别的管事也行。”

“问他吧,他是宗相。”家丁指着长廊上走来的人说,是一个穿着府绸长衫、拄着龙头拐杖的小胡子胖老头。

蒋兴迎上前去打了招呼,说了想买砖瓦的事,胖老头鼻子细长,下端两个鼻孔却很大,像一条笔直的河流,流到下游时,一分为二成两个宽大的出海口。他鄙夷不屑地看了看蒋兴,不耐烦地用拐杖敲敲地上的方砖,傲慢地说:“祠堂不动工谁也别想!荆家想盖房的人家不少呢,等荆家没人买了再说!”

蒋兴碰了一鼻子灰,气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又想起恼火的另外一件事。有一次,他上街闻到馄饨的香味,就走进吴塘饭店买了一碗馄饨,在靠窗的桌子坐下吃,刚吃了一个,伙计让他让位置,说靠窗的桌子姓荆的才能坐。

“什么法律规定的?”蒋兴问。

“这是皇塘的法律,这是荆家祠堂的法律!”大个子伙计回答。

蒋兴看伙计凶恶的样子,咬着牙坐到里面桌上,他斜了一眼,同样的钱,荆氏家族人的碗里多两只馄饨。想到这些,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忍不住气恼地想骂人,甚至想点一把火把祠堂烧了。转念一想,忍住了。在当地,人们可能不知道知县,但没人不知道荆氏家族,荆氏家族就是霸道,知县也要让荆家三分。荆家祠堂千亩公田长期不交田赋,县里毫无办法。知县都惹不起,自己是个苇民碰个壁算什么,没必要不开心。几年功夫,人生已教会他屈服和克制。此时,他又想起舅舅的话:“人生除了生死是件大事,所有的事情都是芝麻小事,别为芝麻小事生气耗力气。”想到这里,他心情平和了些,转身大步往祠堂北门走去,

出了北门便是皇塘东西长街,有一里路长,中间还有一条横街,街道两边商铺众多,逢二逢七集市,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街西口有一座石牌坊,是乾隆十二年为旌表王氏夫死守节不改嫁、孝老养孤而建。

坊上石额镌刻“圣旨”二字,两旁石柱刻有对联:“树之风声,千载青篇埀女朝;表阙宅里,九重丹诏前龙光。”/apk/

石牌坊往西是菜地,刚浇了粪,臭烘烘的,菜地往西北是大坟园,往何家庄去,从大坟园南边大路走最近。

蒋兴走到大坟园路南中间时,隐约听到坟地里传来“哎呦、哎呦”的呻吟声,他心里一惊,以为有鬼,故意大声咳嗽一下,加快脚步,竖起耳朵,听得里边传出来叫声:“来人啊,救救我!”

蒋兴站住,踮起脚睁大眼睛往里看,朦朦胧胧尽是杂树、乱草和坟头,看不到人影,呼救声再次响起,他有些头皮发麻,壮着胆子拨开灌木杂草往里走。

在一个圆形的大坟堆前,一张芦苇上蜷缩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灰布长衫,脸上血肉模糊,衣服上沾着不少泥土和血迹,双手捂着肚子。

蒋兴上前扶他坐起,问他是哪里人?何以至此?

那人身体虚弱,说话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说出了事情原委:他是导士首富张加鲲的侄子张三旺,经营木材生意,卖了一船木材给荆家祠堂,三年了,欠账还没收回。这次来祠堂讨债,双方发生了口角动起手来,他寡不敌众,被打得昏死过去。荆家家丁以为他死了,用芦苇一卷扔进了大坟园。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循味而来野狗拱醒了,看着张开大嘴露出尖牙的野狗,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使劲挥拳踢腿大喊大叫赶走了野狗。

“先生,麻烦你到居桥头送个信,我大姨夫赵庆荣家住村西头,让他来救我。”张三旺流着泪请求。

蒋兴觉得荆家祠堂太霸道,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打得惨不忍睹,像土匪一样蔑视法律草菅人命,他动了恻隐之心,看着异常痛苦的张三旺,诚恳地说:“再来几条野狗你就麻烦了,居桥头不远,我送你去吧。”

张三旺没想到蒋兴不怕惹祸上身,还愿意自讨苦吃,真是仁义之人,他感激涕零地说:“谢谢!你是好人。”

蒋兴扶起伤者,一手搂腰,一手抓住对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步步走出坟地,前往居桥头村。

从居桥头出来,天色已晚,晚霞只剩下一条暗红色长带,如从烈火熊熊的炉膛夹出冷了几分钟的铁板,白昼带着一天的疲倦和烦恼,无精打采地回家睡觉。走到三条岗河边,月亮已经升起,银辉泻地,村庄披上了一层白纱,河水波光粼粼,开满野花的草地,漂浮着轻柔的雾气,还有淡淡的花香。他听到林中的几声鸟叫,有点像打伤人的几声呻吟,想到自己身体健康,平平安安,衣食无忧,还有钱盖房,心里涌起满足的愉悦感,觉得自己该知足,有吃有穿有房,还有澄明的月光、深邃的夜空和这寂静的田野。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太阳一直隐在连绵不断的灰白色云层里,从早上起,何家庄杨树上就立着许多长尾巴乌鸦,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叫声中充满了忧郁沮丧的气息。

十点左右,蒋兴正在屋里编草帘子,忽然听见门外人声嘈杂,正想起身去门口看看,荆家祠堂的几个家丁已经涌入门内。

一个气势汹汹的高个子家丁,手指戳着蒋兴鼻子,厉声问:“你是蒋兴?”

“是,怎么啦?”蒋兴有些惊讶,不知来人为何凶神恶煞。

“怎么啦?你胆大包天干坏事,到祠堂说话!”三个人上前,两个人分别抓住两个手臂扭到背后,蒋兴身子前倾,一个人抓住后衣领,按住脑袋就往外推。

义母从里屋出来大声问:“是知县让抓的么?”说着就冲上去拉蒋兴的衣服,被一个矮个儿家丁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

蒋兴看不得来人倚强凌弱,气得嘴唇有些战栗,眼睛冒出怒火,大声吼道:“欺负老人,算什么本事!”

“别废话!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高个子家丁对着蒋兴的左腮就是一拳,蒋兴觉得牙齿像动了根子一样疼,鲜血从嘴角往外流,他用舌头舔舔咽进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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