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被荆家祠堂的几个家丁推推搡搡往街上去,村上人都出来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富贵显得很开心,眼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光芒,他笑着说:“青竹棒不打好人,肯定是干了什么缺德事,让荆家祠堂发现了。”
符三年惊恐地问:“干了什么缺德事?”
何富贵避开他的目光,冷笑了一下,自以为是地说:“这么大的阵势,非淫即盗;得罪荆家祠堂,不死也要脱层皮!”
“荆家祠堂有什么了不起,百家姓也没排在前面。”赵二狗鄙视地说。
此时,荆家祠堂屋檐下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发出浑浊忧郁的声响,一个欠祠堂田租的佃户被吊在梁上打得喊救命,那打人的咆哮声和被打者颤抖的惨叫声,仿佛是要给蒋兴来一个下马威。
祠堂的大议事厅有四间屋大,中间是一张大长条桌,桌子周围是黄檀木太师椅,靠墙还有十几张方凳和长板凳。
前天晚上,族长被人绑架,今日上午,茅山山匪派人送来一封信,让荆氏宗族拿五千两银子去赎人,五天不去赎人就撕票。
族长荆德明不在,宗相荆祥福主事,他身体粗壮、长脸、络腮胡子、人凶、说话快嗓门大。他主张拿银子赎人,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反对的人认为赎金太高,赞成的人也认为赎金太高,最多只能出一千两。有三个房长主张出三千两,让蒋兴家出两千银子,祠堂出一千两银子。可派谁上山交涉,宗相荆祥福问了平时张牙舞爪横着走路的几个人,可让谁去谁都不敢去,都担心银子不够数,人去了也被关在山上当人质,山匪可以要更多的钱。弄不好,山匪一怒之下,要杀人质相逼。
他看到好几个人在交头接耳,很是恼火,用拳头把桌子捶得“嘭嘭”响,怒气冲冲地咒骂说:“你们这些胆小鬼,没有一个敢上茅山,东拉西扯到来劲,说什么屁事呢?”
屋里安静下来,有房长表态说:“多了没有,祠堂就出一千两,让救张三旺的姓蒋的去。”
宗相荆祥福觉得也是办法,那就让蒋兴去,他对着门口喊:“把蒋兴带进来!”
蒋兴被扭着胳膊推进屋里,头还被按着,脖子酸疼,胳膊像被扭断了一样,他大声责问:“我犯什么罪了?凭什么抓我?随便抓人,无法无天了!”他的声音大,在高大的屋子里有回声来接应。
“你通匪!”背后一人大声吼道,并用力推了他一下。
蒋兴被绑难受,欲挣开双手,肩背又挨了两拳头,荆祥福让家丁放了手,气势汹汹地说:“你救了导士的张三旺,张三旺你认识吧?”
“我原先不认识,那天从大坟园经过,听到他喊救命,他伤得很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怎么啦?”刚直坚强的蒋兴据理力争。
“导士张家原先就和茅山山匪来往,这次荆族长被茅山山匪绑了,肯定是张三旺买通茅山山匪报仇,你不救张三旺,就不会有事!”
“你们得问问导士张家,别搞错了,我救人倒惹祸上身了?”蒋兴觉得冤枉,没想到荆氏祠堂迁怒于他,他救人反有过了。
“我们荆家从不和导士张家来往,不和他家啰嗦,要弄清情况你去问,去茅山问问山匪头子茅修才。”眼神阴沉的荆德亮蛮不讲理。
“你们别仗势欺人,我老家兄弟在朝廷做官呢。”蒋兴想起了族兄蒋天禹,听说他考上了进士,在北京等着安排官职呢。
屋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荆德亮笑得捂住肚皮说:“和导士张家一个腔调,告诉你,朝中有人没用,你是皇亲国戚也没用,我们荆家在外做官的更多。你惹的祸你去解决,你家出两千两银子,祠堂出一千两银子,你带两个人上茅山,接不回荆族长就别回来!”
蒋兴气得哈哈大笑:“我家二百两银子也没有。”
“我们不管,反正由你去解决。”
蒋兴并不怕死,但觉得这事有点窝囊,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为了弄清真相,他答应上茅山交涉。
茅山横跨句容、金坛二县,是道教上清派的发源地,被道家称为“上清宗坛”,号称“道家第一福地”,是三茅真君、陶弘景等高道修炼之处。
茅山群峰起伏、悬崖壁立、树木蓊森、怪石嶙峋,常年云雾缭绕,风景秀丽。茅山虽不很高,但洞多洞险,山匪凭借有利地形占山为王,与官府周旋,在几股山匪中,人数最多、力量最强的是茅修才一派。
他与一般目不识丁、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不同,他家有几百亩茶园,家境殷实,从小饱读诗书,三次出入科场,但屡战屡败、心灰意冷,遂绝意仕进、打算种茶读书度过余生。不料江宁提督富春仗势欺人,要他家茶园搞围场,还要他性命,他被逼无奈,带着家人上茅山落草为寇。
茅修才戴圆形眼镜,不侵扰百姓,只与官府和恶霸豪绅作对,颇得人心。金坛、句容二县官府多次带人围剿,消灭了几股山匪,但这一支人数并不见少,且有增加之势,形成了茅修才父子一统茅山之局面,活动范围渐渐扩展至丹阳、武进、丹徒等地。
荆氏家族仗着有几十个家丁,不把茅修才放在眼里,说:“茅山在金坛句容,管不到丹阳皇塘,想要荆家祠堂的钱粮,做梦!”
此话传到茅修才的耳朵里,他勃然大怒,下令:“王八蛋!把荆家族长绑来,看我管到管不到丹阳皇塘!”
族长荆德生干瘦身材,腰弯腿圈,手像五齿耙子,后脑勺突出,戴一顶黑湖绸瓜皮帽,穿长袍大褂,黑布鞋。他有大小两个老婆,还有个相好的女人卫凤仙,家在芦塘边。他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每天吃了晚饭,肚皮饱了,身上暖和了,便饱暖思淫欲,便想闻闻野花香。他与家人说去芦塘边转转,消消食,看看千亩芦塘的夕照风光。卫凤仙这女人也奇怪,一旦以心相许,就收不回来,痴情地爱着荆德生,每天烧两个荷包蛋等他大驾光临。
荆德生从家里走到那女人家一刻钟,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没人注意,快速进屋,关上门,搂住情妇上床直奔主题。颠鸾倒凤之后,如配了种的公猪一样,吃掉两个补充营养的荷包蛋,抹抹嘴,稍坐片刻,等桔红色的太阳一半入土,怀着偷情的快乐从屋里出来,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看一眼芦塘的夕照风光,向着祠堂方向扬长而去。
前天傍晚,他吃了晚饭,又和往常一样,出门走向芦塘。他走到塘岸,看着只有一箭之遥的姘妇家西墙时,心里快乐起来,忍不住嘴里轻轻哼唱:“凌冻长,硬邦邦,快乐在芦塘——”突然,苇丛中冲出三个蒙面汉子,将荆德生按倒在地,嘴里塞入一只脏袜子,推推搡搡拖入小船,竹篙一点,消失在茫茫苇丛中,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很快没了踪影。半夜时分,族长荆德生被山匪拽到了茅山。
蒋兴答应上茅山赎人,荆家祠堂派荆阿福、荆阿宝二人,带着一千两银子跟着前往茅山。
荆阿福没什么胡子,说话的腔调有点女气,他提着一个装着食物的布袋走在前面,蒋兴、荆阿宝二人轮流挑着银担跟在后边。荆阿宝看不起荆阿福,说:“没本事的人,就爱斤斤计较、爱占小便宜,爱到处炫耀,荆阿福就是这样的人,这么远的路,他当甩手掌柜。”
“多出点力气死不了,只要平平安安就好。”蒋兴一手扶扁担,一手抹掉脸上的汗水说。
荆阿宝不再说什么,路上有一块小石子,他飞起一脚,小石子飞起打着荆阿福的屁股。荆阿福回头看看,摸摸屁股,说:“大白天闹鬼了!”
荆阿宝生气地说:“鬼打懒鬼,你挑一段就好了。”
荆阿福占了便宜,没有搭话,其他人也不说话。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都有点紧张害怕,谁都不想再说什么。茅山土匪要五千两银子,想用一千两银子赎人,简直是与虎谋皮,不仅没有赎回族长的希望,弄不好三个人都要被毒打扣押或者被杀头。
中午时分,三人便到了山脚下,三个人都是筋疲力尽满头大汗,心里都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茅山道观名气很大,在万福宫烧香许愿很灵,民间一直有茅山菩萨照远不照近之说,引来了大批远方的香客。
如今因有山匪,香客大减,山道崎岖,草叶塞路,两旁山高林密,不时有野猪粗犷的嗥叫,听了令人浑身发毛、不寒而栗。蒋兴边走边看,只见远处云雾在崇山峻岭间聚集簇拥流动,汇聚出了云海奔腾的景象。雾有形又无形,朦朦胧胧地缥缈于山间,翠林如海,苍黛凝重,隐有茅舍,似有人家。他想,要是生在太平盛世,当个茶农,住在茅山,抬头云岚浮动,低头绿叶婆娑,轻煮生活慢煮茶,闻花香品茶道,吃山珍尝野味,茶园人生,与世无争,不亦乐乎。
蒋兴身上出了汗,风一吹,觉得有些冷,刚要把长衫穿上,就听到树林间有异常声响。
“干什么的?”密林中一声吆喝,冲出五、六个山匪,手持大刀将蒋兴三人围住。
荆阿福看到亮闪闪的刀,吓得索索发抖,说话结结巴巴:“我们没……没干什么。”
蒋兴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是皇塘荆家祠堂的,上山送银子赎人。”
一个尖嘴猴腮的山匪,脸上满是戒备提防的神情,他上前掀开箱盖看看,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刀尖戳一下荆阿福发抖的腿,吼道:“胆小鬼!走!”
山匪在前头带路,蒋兴三人跟在身后,过了两个山头,七拐八拐来到一处较为平坦之地。靠山坡有十几间房子,门前有一些油松和杉树;一条大黄狗从屋里冲出,朝着蒋兴他们狂吠。有人喝住了大黄狗,领着蒋兴三人去见茅修才。
茅修才半躺半坐在宽大的虎皮椅上,穿的是长袍马褂,像城里的商铺掌柜,脸如疙疙瘩瘩的盾牌,眼神冰冷森严,狼视一般,他手举到脸颊边,手掌朝下按住下巴,头向前看着来人。他听说只送来一千两银子,勃然大怒,一下子坐直身体,抬手拍着蒙着红绸布的桌子咆哮道:“王八蛋!打发叫花子哪!把三个人拉出去砍了,不杀不显我茅家威风!”/apk/ 无广告、更新最快。为了避免转马丢失内容下载:/apk/敬请您来体验无广告阅读app爱读免费小说app
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茅修才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军师和几个小头领。茅修才像杀狗的屠夫自带威严,他脸色冷酷地嘿嘿一笑,说:“把你们三个一道砍了,大黄狗一下也吃不完哪,得一个一个来,你们自己说说,先杀谁?”
荆阿福很是恐惧,眼神飘忽游移,他侧脸看着蒋兴说:“先杀他,他是光棍一个,我有老婆孩子,我死了老婆就成寡妇,孩子就成孤儿了。”
茅修才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微笑,说:“不用担心,可以把你老婆接上山来,我们好多兄弟都是光棍,好不好啊?”
众山匪齐声呐喊:“好!”一个个都精神振奋、笑逐颜开,仿佛已经搂住了荆阿福的老婆似的。
“你说呢,先杀谁?”茅修才用镀金手杖头戳戳荆阿宝的肚皮,他恐惧地看看闪亮的手杖,两腿发抖,不敢抬头看茅修才,他歪过头,脖子直挺挺的像老母鸡,眼梢斜瞄着茅修才,面对夕阳眨了眨眼,说:“别杀我,我家有七十岁老母,我死了她没人养。”
茅修才又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不知是真孝子,还是假李逵。”
“真的,不信你问他。”荆阿宝朝荆阿福努努嘴。
荆阿福见风使舵,只想自保,他躲开荆阿宝的眼神,别过头去,说了声:“我不知道。”
“你个王八蛋!昨天还吃我娘做的糍粑呢,今天你说不知道。”
茅修才开心地笑了,露出了一嘴牙齿,其中有两颗金牙。他喜欢玩猫逗老鼠的游戏,喜欢看老鼠窝里斗,喜欢看人在死神面前的呻吟挣扎和各种丑态。他用拐杖来戳蒋兴的头,蒋兴一甩头把拐杖碰落在地。
茅修才接过手下捡起的拐杖,脸上露出一丝不乐意的微笑说:“好!有个性,像条汉子;轮到你了,你说先杀谁?”
蒋兴眨眨眼睛,眼睛后面突突发痛,他的道德不允许他说先杀别人,可他自己也不想死,到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这样死了没有意义。他挑着沉甸甸的人生担子刚上路,后面的路很长,他有许多事要做。他要为义父义母养老送终,他要为何家庄蒋家顶门立户,他还要为社会做一些善事,那是他人生航船的目标,他不能刚出港就翻船夭折。他望着茅修才,不卑不亢地说:“我曾听说你是被逼上茅山的,是个秀才,是杀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不乱杀无辜,不欺害百姓。”
茅修才听得顺耳,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会说好听的,继续说。”
“我们是平民百姓,安分守己,没做过坏事,只是替荆家祠堂跑跑腿,赎金不够,该找他们管事的说,不该拿我们开刀。杀了我们,银子也不会跑上山来,不如把我们放了捎信回去,让他们把剩余的银子送来,反正族长在你们手里,不过是多管几天饭。”
“你说得有理,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我也劝老家伙写信要钱,可老家伙舍命不舍财,不肯动笔。”
“我去劝劝他,让他写信。”
“好,你去试试,他肯写信,就放你们回家,来人!带他去见那老棺材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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